16年我跟一个叫宋学坤的老哥,挣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一百万,算灰产。过程挺复杂,我尽量简化。
起因是12年,我同学他舅进了传销,广西北海。下线拉的很多,我同学就是其中之一。我那会没工作,合计合计也跟着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它这个东西分南北两派,南派不限制你自由,更多的是从精神上控制你。
到那儿的第一顿饭,特别丰盛,与座的人除了我俩都西装革履的,很体面。我挺高兴,心说这把应该能挣到钱,可还没到晚上就漏了馅。下午来了个人,东北的,五大三粗,坐下就跟我俩唠,说他们这个东西属于1024工程,什么是1024工程呢,叽里呱啦一大堆,没几句说到点上的,给我急得抓心挠肝,我从小就怕啰嗦,寻思干脆百度吧。我借口上厕所,查了两分钟,心里全明白了。再出来时看见那胖子,怎么看怎么膈应。他跟我同学正说到兴头上,被我直接打断,我说你太磨叽了,能找个明白人来吗。他看我脸色变了,可能咂摸出点什么,说行。打了个电话,不一会来了个瘦高个儿,进门还蹭了蹭鞋,跟我握手,说他叫宋学坤。
我没等他坐稳,直接掏出手机给他看,我说你们这个东西不对,还用我挑破吗。他也不尴尬,倒是出乎我意料。小弟,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他说。我问他为啥这么觉得,他说能感觉出来。我没说话。他问我,你怎么理解挣钱这两个字?我有点不知所云,看我一直不吭声,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说他认为,挣钱就是把别人兜里的钱装到自己兜里,这个过程要是合法,就算正经生意。要是不合法,就要想法规避风险。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他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明白这一点,等到明白时,人也老了。他说话时眼睛铮亮,语气温和,不疾不徐的,但很有感染力,我开始觉得他才是个聪明人。最后他说,人这一生,只要对得起家人朋友,对得起信任你的人,其他的都无所谓。我实在没法接受传销这种东西,但对他却并不反感,甚至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我明着跟他说,我接受不了这个,我有底线。他说没关系,凭我愿意,没人强求。但接下来我又犯了难,来之前跟家里说的挺好,现在就这么回去了,没法交代,总不能说自己被骗进传销。他似乎看了出来,问我还有什么想法,我也照实说了。他说不行就给他当司机,不算干传销。我说不会开车。他又问我能不能唠,嘴皮子好使吗,我笑了,说还凑合。就这样,在他安排下,我干上了导游,一干就是两年。
导游是他们行内说法,其实就是讲解员,刚进传销还没被洗透的人,会来一个北海三日游,他们在一些地点故弄玄虚,目的是让人相信,1024工程有当地政府背书。干导游这两年,对我的人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没有排班的时候,我大多跟宋学坤待在一起,开始是我找他,后来变成他找我。那年我20岁,我俩相差正好一旬。我是山东烟台人,他是山东荣成人,算老乡。没人的时候我们用方言交流,有人时必须用普通话,他特别强调这点。荣成人说话像唱戏,拖腔拉调,很多富有哲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很搞笑,但我仍奉为圭臬。宋学坤爱看书,从俄国陀托冈察洛夫欧洲黑塞普鲁斯特到老庄西哲,耳濡目染下我也有所涉猎。闲暇时他会跟我聊安娜之死,拉斯科尔尼科夫为什么没能蜕变,尼采的超人哲学。聊琵琶女和江州司马,尤三姐和柳湘莲,王介甫的春风明月。我越来越尊重他,同时也害怕变成他。我的认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原先的高楼广厦被悉数推倒,再次建起时,更加坚实牢固,直耸入云,那年我20岁。
导游一个月能挣五千,不看排班不论频次。宋学坤每个月再给我三千,前提是我得存起来,他让我养成积蓄的习惯。我能单独带团时,已经到了夏天。广西的梅雨季节让我这个北方人难以适从,也是这时候,我认识了白兰,她在我线路上的珠宝行当柜姐,我带团时会给她拉人,她给我分成,挺暴利的,我靠这个每月能多存五千。我把这事跟宋学坤说了,他只笑笑。我带团跟别的导游不同,我对我所做的事仍有抵触情绪,眼看着多少人带着梦想而来,被搅的一文不名后再离开,中间还夹杂着对亲人的欺骗,对朋友的背叛,这些都使我倒胃。宋学坤说,他们是羊。那谁是弥赛亚呢?我问他。他并没回答,只是让我别这么感性,没用。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逐渐麻木,除了宋学坤那儿,我又多了一个新去处,白兰家。我们在这段时间里越走越近,关系也逐渐升温,从工作到生活,都粘上了对方的影子。她是南宁人,比我大很多,个儿不高,微胖,长得一般,但挺有味儿。我喜欢她推货时的样子,整个人透着一股聪明劲。通过白兰,我又知道了很多她们行业的内幕,但门槛很高,我也没在这上面动脑筋。在我们交往的这一年里,我疯狂往她那里拉人,外快也从开始的五千增长到过万,好的时候能到两万。有时候别的团我也接,线路也能改,只为了往那引流。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在13年,同学们普遍挣得不多,再加上南北差异和行业的特殊性,他们跟我的收入已差出一大截,这也曾让我膨胀,很多原先难以触碰的东西现在仿佛近在咫尺,我那时曾幻想,自己会像莫泊桑《漂亮朋友》里的杜洛瓦,能有机会登堂入室,我的前途是光明的。
时间过得很快,13年转眼到了年底,那时候我已经攒了15万,我准备在过年前买辆车,二手的,宝马5。带过户21万,白兰答应借我十万。宋学坤知道后,只说了三个字,没必要。我从他眼里能看出一些失望,这让我很难受,买车的想法也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很感谢他。过年回家,我只花了一万,白兰给我挑了一个镯子,好料,送给我妈,一个戒指,金的,送给我姥。老家的人都觉得我发了财,说话也带点巴结,我有点高兴,又有点厌恶。我只在家里呆了五天,便匆匆坐上飞机,那时候机场还在蓬莱,我妈送我到车站坐车,她眼角有些湿润,不停嘱咐我,挣钱要有底线,不能做不好的事,要脚踏实地,她说。我笑了笑,让她保重身体。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机身逐渐腾空,一种莫名的喜悦把我攫住。即便这一切只是一个农村少年的大胆幻想,幻灭那天,我也不会害怕。宋学坤说,只要积累够量,自会有好风凭借力,送我扶摇上青云。
我跟白兰提了分手,这应该在她意料之中。
应该承认,我这人耐心有限。在我们交往的这段时间里,她越来越黏人,一度让我感到窒息。当新鲜感逐渐褪去,我能清楚察觉到她脸上的细纹,并不整齐的牙齿和种种曾被忽略的丑态。空荡的大脑让我厌烦,曾以为的精明强干最后变成了媚俗,市侩和锱铢必较。我们之间爆发过无数争吵,最终都以她的妥协作为结束,我越发的有恃无恐,对她更加的肆无忌惮。14年开春,白兰所在的珠宝城被频繁举报后,正式关停了,很简单,关系不够硬。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家,我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随后防城港线路被开发出来,组织里有了新的地标,我们几个导游开始往那带团。经人引荐,我跟别的柜姐搭上关系,外快并没受到影响。我借口工作,不再往白兰家跑,她的电话也经常不接,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明白,我们的关系该结束了。她有点歇斯底里,在多次联系不到我后找到了宋学坤那儿,当时我们正喝茶。宋学坤装作出门,留我俩单聊。短暂的沉默后,白兰哭了。我说别哭,妆花了难看。她问我,就这样了吗?我想了想,点下头。她又要开口,被我打断了。以利益开始的,终将因为利益结束,我说。她情绪有点失控,大声质问我,这都是宋学坤教你的吧?你早晚要跟着他下地狱。我说别喊,不体面,天堂也未必干净。她抓狂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耸耸肩 : 吃了一半。
少年的成长快的惊人。宋学坤说,我的性子愈发沉稳了,孺子可教。那年我22岁。
几天后,我下班路上被拖进一辆面包车,挨了顿打。日子我记得清楚,那天我过生日。去诊所包扎了下,宴席迟到了。大家都挺诧异,我也没过多解释,只说跟人起了冲突。宋学坤的礼物是只表,10款积家,五万多。当时还不知道价格,我说这么贵的礼物,自己有点受宠若惊。他哈哈大笑,说这跟白兰送的礼物相比,不值一提。我也笑了。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直到凌晨,人渐渐散了。回家的路上,我跟宋学坤说,谢谢你。怎么突然来这么句,他问。我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回了山东,找了份稳定工作,过着按部就班的平淡生活,过得麻木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是我的引路人。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说不光这些,你还是我的摩西,我的法利亚神甫,我算你的门徒。酒劲上来,话有点矫情。他没说话。我又问,你就不怕白兰发狠,给我弄残了?就是找几个壮族小伙,弄完后往自治区一躲。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你没长进。我点点头:一遭管百朝。
14年秋天,北海整治传销。很多组织都散了,外地人大多被遣返,宋学坤很早收到风声,带我逃到惠州,从此我再没见过白兰。
几个月后,他找好门路,要带我去菲律宾,我没同意,这也是我第一次违拗他的意愿。临走前,我们喝酒,在一家私房菜。他带了两瓶飞天茅台,又托人弄了条三斤大的黄鱼,很排场。席间宋学坤问我,那会在北海,我说我是他门徒,酒话还是真心话,我说真心话,发自肺腑的。这两年从他身上学的,比前20年加起来都多。他挺欣慰,我们又从这聊起,聊关于生命的意义。他说中国文化环境注重精神和生命的传承,儿子、徒弟、这是拥有继承者的终极意义,谁都不能免俗,包括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孔仲尼
和他的三千弟子。我笑着跟他说,半年前在北海,白兰曾经骂咱俩,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带着我下地狱。他也笑了,说,良心道德才是中国人的上帝,何况咱俩都是无神论者,那套体系管不着。其实行将别离,我们都有点伤感,只是在克制着吧。他最后问我,为什么不跟他走。我说去国外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不踏实。他也没再说什么,临散场时,交给我两把钥匙,一把是车的,另一把是家里的,嘱咐我别轻易信人,有空多读书,家里都有。我有点想哭,他皱着眉,让我憋回去。
他走后的半年内,我一直闲在惠州,深居简出,阅读量积累了许多,也一直在思考。临近过年的某个晚上,我翻开一本新书,扉页上他标注了一句话:
你从多大程度上履行了对自己的承诺,就从多大程度上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宋学坤,2005.5.1
那天晚上,我在他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了自己的。这句话直至今日,都是我的座右铭。我想,文字的厚重在于传承,如果有人愿听,那这句话也送给诸君。
春节过后,我从惠州搬到了东莞,房子是租的,车是宋学坤那辆汉兰达。能来东莞纯属巧合,我年前修过一次手机,店老板说难弄,建议买个新的,可以芬期。由此我认识了小黄,办手机芬期的,捷信公司员工。我俩挺聊得来,他成都人,说话很有意思。那天最后我全款买了个苹果6,看他生意也没做成,说请他吃个饭,当交朋友,他笑了笑说好。往那走的路上,小黄接了通电话,告诉我饭吃不成了,有个客户要办业务,他去接一下。我说你咋接,他说打车。我说干脆我开车去接吧,反正没啥事,办完再吃饭,他说怪不好意思的,我说客气鸡毛。车开到市外,小黄招招手,上来个中年妇女,扭扭捏捏的,挺怕生。我们带着他客户,又回到了我买手机那家店。我在门口鼓捣新手机,小黄跟店老板他们三个一通嘀咕,说的什么我也没听清,看那样肯定有猫腻。半小时后业务弄好,那大姐又两手空空的从店里走了。我特别好奇,但也没动声色。吃饭的时候我问小黄,能不能喝,他说还行,我要了两箱百威,他也没打怵。酒到正酣,我逐渐从他嘴里知道了整个行业。
客户缺钱,用自己的信用办芬期。分期员工内部操作,不给手机,给客户现金,公司放五千,他要抽走两千。手机店老板帮忙作假,也从中分一杯羹。如果客户准备还钱,那就是高额的利息,借五千还一万。要是不准备还钱,那就被爆通讯录,社死,更严重的会上征信。除了芬期员、店老板,还有一群专门负责发广告拉客户的,叫中介。中介给芬期员拉成一个客户,抽五百块钱。客户办完这家分期,又被带到另一个店里重复操作,最后再带他们撸网岱,辛用卡。整个一套流程下来,客户背上大几万债务,能到手的只有一小半。中介、芬期员、店老板,他们是压垮骆驼的每一根稻草。当然也有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总之,这是个灰色行业。
我们聊到很晚,小黄酒劲上来了,满脸通红。我趁热打铁说,看你比我大,我23,叫你声哥不过分吧,他沉默一会说,我20,长得有点着急了,你叫我小黄就行。
我觉得这事可行,如果能整合下,把所有收益集中到自己手里,倒不失为一个机会。此后几天,我跟小黄渐渐熟络,觉得他是个机灵人。我把想法跟他说了个大概,他说想挣钱快,要往人多的地方走,东莞挺好。我们一拍即合。
在东莞,小黄找到一批熟人,有成都的也有重庆的,大部分是他同学。他重新在当地的捷信挂职,每天打完卡之后,我们开车熟悉环境,不到一个月就摸清了大概。我从中介入手,寮步镇
,大朗镇还有附近的所有工业园区,凡是贴过的广告,都被我们打了个遍,大部分中介愿意合作。时机成熟后,我租了个写字间,第一家办公室成立了,费用从我这出,前后花了十多万。小黄那批人我们安排分工,聪明点的找口子,也就是网岱渠道,多试验几次,摸清规律后给客户操作。不够聪明的就干中介,发广告。所有人只要能进岱款公司,都去挂职,挂职就有权限操作芬期,整个链条里,我抽大头,百分之四十,小黄抽二十,剩下的大家分。如果是外面的中介给拉客户,那办成一单给二百,两单三百,阶梯式的,五百封顶。那段时间,我们办公室租了三辆车,用来接客户,八十平米的场地人多的插不进脚,客户们天南海北,不同的口音,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打扮,深夜结束后,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烟蒂口水和槟榔残渣。
彼时东莞的颜色产业经历了多番清洗,早已不复昔年,但只要肯花钱,还是有的,而且服务很好。每晚业务结束,我都会带小黄犒劳大家。夜宵去高档酒楼,再体验下莞式服务,我们这群没受过高等教育的盲流子,沉浸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声色犬马中,渐渐迷失了。
15年的夏天,我手里已经攒了七十多万。我在心里盘算着,从初窥门径到登堂入室,再到登峰造极,挣到多少钱才算达成目标呢?我没概念。我只知道我的欲望已经撑开了我的嘴,我的胃,我被它牵引着,无法自制。
八月份,小黄生日。由我牵头,整个办公室的人集体去深圳庆生。小黄在这段时间里,买了一辆奔驰c260,没跟我商量,我也没过问。他跟他的那批老乡,我心底里是瞧不起的。我觉得他们像被风刮起来的塑料袋,至于谁是风,我不敢妄自尊大,而风停息后他们将会如何,也与我无关。我总是怀念跟宋学坤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在成长,积累,在逐步沉淀。而现在则是被消耗,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缓慢吸干的充电宝。但我只是被吸干,他们却可能爆炸。此非吉兆。
出发前,我们先去了趟商场,我背着他买了点礼物。在地底三层,我坐上副驾驶,小黄开车驶向出口的坡道。这是一个极其陡峭的大螺旋,中间竖起一根旋着向上的立柱。他麻利地往上开,车体因为坡道的缓冲设计而不断震动,绕着立柱一圈又一圈,我有点头晕。随着出口的临近,我脑中不自觉的响起了一支交响乐,音调从缓和逐渐激昂。出口越来越亮,一种难以言明的绝顶滋味在我心中蔓延开,似是在映射我的未来,我一辈子忘不了。那是向上的滋味。
从深圳回来后,办公室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外面的中介黑客户钱。如果我说干这行的人有职业道德,那像在开玩笑。但事实正是如此,该抽多少钱,客户又能拿到多少,在他们进门前就已经确定了。渠道放款之后,钱会打到客户的几张银行卡里,再由负责业务的人提出来,或现金,或转账,分文不变。那个中介在拿到钱后借口打电话,跑了,跑的挺远,从东莞到老家。本来也不至于,就两万块钱,哪怕我给堵上呢。但当时我正在给小黄选礼物,这事儿压根没人管。客户找不到人,情急之下报了警。我们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已经被查封,等待这群盲流子的不再是源源不断的客户,而是警察,这事儿上了当天的地方新闻,派出所的人从小黄几个同乡家里搜出二十多万现金。铁拳砸下来时,我们脆弱的就像苍蝇,血肉模糊。我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没空后悔,后悔没用。
我提心吊胆的摸到家里,除了大衣柜底下藏的几十万现金,什么都没顾上,连夜从寮步跑了。宋学坤的车被我停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没敢开走。我另打了辆车往惠州跑,快驶上高速时,又转变主意,回到了东莞。我在一个做美甲的姑娘家藏了半个月,姑娘叫王玉娟,我们认识有段时间了,也是山东人,应该算是朋友吧。那一阵子,我半步没敢踏出门,吃喝都是她负责,自己魂不守舍的等待消息。
半个月后,我没忍住,插上手机卡想了解下情况。微信直接炸了,群里铺天盖地的消息,我大致浏览了下,都是关于进去那几个人的,还有少部分的调侃,推断。提到我的不少,但都没什么重点。小黄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匆忙抄下了他的号码,拔掉手机卡,剪断了丢进马桶,冲水按钮被我摁的凹了进去,水流旋转着,我最终做出决定,先回山东,留在这个地方我无法入睡,如果真要下地狱,那地狱也算归宿。
晚上,我让小娟去买瓶白酒,她问喝什么,我说随便,最好清香型的。她从超市回来,买了瓶青花汾,又带了份牛杂,另外还有些小菜。家里只有她喝水的杯子,一个胖肚杯,怪丑的,让我对付着用。我说你坐下,陪我喝点,她说还有客人要做指甲,都预约了。我从屁股兜掏出二百块钱,皱皱巴巴的,塞进她手里,说买你俩小时,坐下吧。她噗嗤笑了,说,这么大老板就给二百?我也笑了,这么长时间来头一回。我旋开瓶盖,给胖肚杯倒了一半,自己对着瓶抿了口,齁辣。
我问小娟,你店一天多少营业额,她寻思下说,不稳定,均下来五百吧。我说我给你两万,你开你车给我送回山东。她倒没怎么犹豫,但眼神里有点我说不上来的东西。我想起了头回跟她认识,也是这种眼神。
那会我刚来东莞,熟悉地方时在中心图书馆跟她碰上了,她手里捧了本《百年孤独》,倚在墙上看。我也随便找了本,学着她的姿势,我俩面对面。她抬头瞄了我一眼,又继续看。过了一会又抬头,问我在看什么,我指了指封面。我俩目光对上了,她当时就这个眼神。我听她说话有点山东味,问她哪里人,她说青岛,我说我烟台的,咱俩老乡。她说巧了。我告诉她自己刚来东莞,想熟悉下这个城市,她要方便的话带我转转,不白忙,我请她吃饭。她也像现在这样,没怎么犹豫,挎上包就跟我走了。出门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挺大。我嘟哝说马孔多的雨怎么下东莞来了,她乐得直笑。我让她等着,我去开车,她说不用,她带了伞。我俩就这么踉跄着走到停车场,我身上还是湿了大半。在车上我亲了她,她没拒绝。我们最终转到她家,还是这间屋子,两个北方人在遥远的南方,交汇到了一起。
此刻她正替我剥虾,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像只天鹅。我突然觉得她很好,超越了字面意义上的好法。
小娟让我再等两天,她找个小姐妹来店里顶班,还能减少点损失,我怕夜长梦多,有点犹豫。她说没事,反正你不出门,兴许还用不上两天。我说行,又从包里抽出两沓钱,给她放柜子上。她脸色有点沉,抓起钱摔到我身上说,我图的不是这个。
临行前,我被她包的严严实实,帽子墨镜口罩,像个越南偷渡客。我们最后检查了下东西,都带齐了吧,她问。我看看装钱的挎包,又看了看她,说,就这两样,齐了。她笑了。一路上她开车,我睡觉,路过多少收费站我也记不清了,到南昌时,她去加油,我买了张170开头的新卡,给小黄打了个电话,回应我的只有一串忙音。吃饭的时候,小娟问我想好去哪了没,我说要不就去青岛,反正我家是回不去了。她挺高兴,又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的,我说哪轮得到我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呢?她想了想,也没吱声。我拍拍挎包说,这里面还有五十万左右,我卡被没被冻结不知道,反正就这些钱,你要愿意,就陪我留在山东,再开个店或者干点别的,怎么也够了。她说你知道吗,当初我去广东,是因为一个男的,没成想最后离开广东,也因为一个男的。我笑着问她,当初你那个人也跟我一样,又聪明人还有意思,长得帅又有本事吗?她嗔了我一句,不要脸了。我觉得她跟我很合适,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是舒服安逸,跟她在一起,像水融进水里。
15年节前,我在青岛布置妥当,原先的号码,微信,银行卡这些都已经停用,买东西花的是现金,事情好像逐渐平息了,我想再等等。她把东莞的美甲店盘给一个姐妹,只折了两万,我们在市南找个了门头,准备干美容院,行业她熟。
我给宋学坤打了个电话,号码心里早已烂熟。这一年来,截止到跑路前,我的情况他都了解,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他让我先沉住气,原先的人就别再联系了,他那边情况也不太好,可能过段时间要回国。我问是钱的事儿吗,给我个账号,多了没有,二十万还拿的出来。他说不用,新号码他记住了,会再打给我。
过年的时候,我跟小娟去了她家,以男朋友的身份。她家在莱西,爸爸是干装修的,领着几个师傅给人贴瓷砖,包材料那种。东西我没少带,花了一万多,她有点心疼,我说没事,应该的。我跟她爸属于聊不来那种,老头六十多岁,就王玉娟一个姑娘,算老来得子,后来小娟告诉我,她爸年轻的时候是个地痞,脾气不好。九几年那会,穷没辙了,带俩朋友去偷挖国家电缆,判了三年。
除夕晚上,我们喝多了。炕烧的热乎乎,有点烫腚。她爸撸起毛衣袖子,胳膊上是密密麻麻的纹身,龙啊凤啊的,很是狰狞。开始还挺好,虽然老头说话带刺,我也没太在意,顺着他应承着。后来说起买房买车,成家立业,我有点没耐性了。老头言外之意是,我就这点积蓄,也不是青岛本地人,房子也没着落,家里还帮不上忙,他姑娘跟着我指不定遭多少罪呢。我渐渐火大。小娟和她妈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都想岔开话题。我自己拿起酒盅,闷了一口。她妈端起瓶,又要给我倒,我说阿姨,我够量了,想睡觉。她妈说好,就要去铺床,被老头拦住了。
气氛那一刻到达顶点,屋外的院子里,狗在狂吠。老头摊牌了,逼问我说,我跟他姑娘这到底算怎么个事,以后又要作何打算。我感到血在往头上涌,一些压抑已久却没能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冲口而出
我说:
叔叔,阿姨,我今年23岁,如果按国家法定年龄,才刚够结婚,但我早就做好了规划,包括王玉娟在内。我的同龄人,聪明点的还在上大学,不够聪明的有些进了工厂,有的在社会上流浪,可我不一样。我家里确实帮不上忙,但我就没指着他们帮忙。20岁那年我刚到南方,两手空空,野心勃勃。不到三年,我手里已经有了近百万,全都靠我自己。如果换算成同龄人的工资,够他们挣二十年。我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有多少潜力,我也知道我终将会成为上等人。我跟你们姑娘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她,仅此而已,我什么都不图,而她图我什么,我也不在乎。她早就成了我的一部分,而我是从不亏待自己的。我现在要走了,只问一句,王玉娟跟不跟我走,让她自己说。
老两口愣了,我摸到炕沿穿鞋,酒喝多了,眼有点花,脚始终套不进去。小娟温柔的蹲下,帮我把鞋穿好。她的手暖暖的,很小一只,拉着我走出客厅,我知道在此刻,无声即是回答。
她去厢房收拾我俩的行李,我站在玄关抽烟,还能听到客厅里她爸的咳嗽声,一通发泄后,酒醒了点,我有些尴尬,想着去门外等她。走了几步,狗又开始狂吠,我从小怕狗,幻想着这条没有东西拴着的牲畜即将朝我猛扑。这时她妈跑出来,给狗喝住了。老太太眼睛有点湿,拉着我手不住的说,好孩子,好孩子。别走了,大过年的去哪儿啊,咱就在这睡,床都铺好了。她给我拉到厢房,小娟笑着靠向我,她妈打了个手势,把门带上了。
我被一种愤怒感或者说自尊心驱使着,粗暴的脱掉小娟的外套,内衣,底裤还挂在她的一只腿上。她呻吟着,但我觉得不够,又奋力向她挺进,直到她承受不住这滚烫的热浪,大声叫了起来,我才感到心满意足。我想让她爸听见,我想让狂吠的狗听见,还想让这个世界知道,她的全部都属于我了。
早晨天没亮,我叫起王玉娟,我们只跟她妈道了别,两个人就开车启程了。
时间来到2016,没出正月,我接到了宋学坤的电话,他回国了。我去机场接他,一年多没见,他好像老了许多,背有点佝偻。我很兴奋,想把这么长时间积攒的话全部对他说完,但他看上去十分疲惫。我们找了个地方吃饭,却都没什么胃口。我问他下一步什么打算,他说先在山东,看看。
关于他在菲律宾的情况,我只知道个大概,他没主动说的,我从不多问。那天他跟我讲,他有一个至交,成哥,福建人。成哥在马尼拉干伯彩,自己的公司。当时他去菲律宾,就是投奔成哥,算合伙人。那个行业极端暴利,等于挣无本的钱。就在15年我出事的那段时间里,成哥因为跟国人同行起了冲突,被当街爆头了。事情可大可小,但毕竟行业特殊,当地政府乐得和稀泥,最后只能作罢。成哥的公司被他们宗族的人接手,宋学坤因为去的时间短,什么都做不了。再加上北海的事情过去这了么久,已经被人遗忘,他也本该回来。我说哥,你车还停在东莞,我回来的时候也没敢去开,现在折成钱给你吧,我这还有积蓄。他说没事,谨慎点是对的,活人还能让死物束缚了?钱就拉倒吧,你能有几个钱。
下午我带他来到美容院,一楼正在装修,年过完了重新开工,造的灰呛呛的。二楼是我跟小娟的卧室,她正收拾东西,看我们回家后迎了上来,我给宋学坤介绍了下,说我没跟你提,这是王玉娟,我对象。小娟笑着点头,说宋哥好,这么长时间老听他提起你,总想见见,今天可算见着了,带派。我让小娟去对面酒店定个包房,晚上给宋学坤接风洗尘,他说不用,就在这儿吃得了,安静点好。再说酒也免了,戒了。我觉得他变了,这一年来肯定经历了太多,总归不像中午时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小娟去打包了几个菜,晚上我们就在茶几上将就着,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宋学坤问小娟,怎么跟我认识的,她有点难为情,我让她实话实说,她刚打开话头,突然停电了。自从租了这地方,已经是第三回,我在抽屉里翻出蜡烛,点上,白色柱体燃烧的并不充分,烛光微微晃动,映照着我们的脸。挺复古的,宋学坤说。
我从在惠州认识小黄说起,把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宋学坤听了,说到分工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这么安排,我没反应过来。
他说如果让他拍板,那收入肯定是以工资的形式,月结给他们。可以多给,但规矩不能乱套。第二是中介,带客户来办业务,钱需要当面结清,三天之后没问题,再结算中介的分成,所有关于钱的部分,都要握在自己手上。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能吸取教训就行,杯子打破之后,要紧的是别割伤手。我点头说是。
我们商量后决定,回南方重操旧业。一是南方外来务工的人多,二是北方相对保守。小娟给他订了机票,他先去惠州家里找朋友,然后去东莞看看,如果问题不大,再拉我回去。当晚睡觉,小娟有点不愿意,拉搭着脸问我真要回南方吗,我说有可能,看情况。她问那美容院怎么办,我没吱声,转身翻向另一面。也许是赚惯了快钱,那天晚上,尘封已久的欲望又被唤醒了,我辗转难眠,不断想着从前和以后,直到天亮才渐渐睡去。
半个月后,我回到东莞,宋学坤已经找好了地方,在他租的房子里给我介绍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我刚去北海时,那个五大三粗的东北人,叫孙广波,另一个是女的,身材挺好,叫周彤。吃饭的时候,周彤不断往我这看,瞅的我怪膈应。宋学坤问,你从惠州走的时候咋给我家造的这么埋汰,碗都长毛了。我挺纳闷,说没有啊,我特意收拾干净才走的。他又问,你过来前跟对象说好了?我说嗯。其实要走那天,我跟小娟大吵了一架,装修用的吊灯都被她摔烂了,我们到现在还没联系。这时孙广波问我,你给宋哥的车停哪了,我找好几天也没找着。我说就停中国银行那楼底下啊,这都半年了,可能灰多,你再找找。
在这个季节,广东的天气比北方怡人,来时穿的羽绒服现在已经穿不住了,我走的匆忙,只能换上宋学坤的衣服,全是正装,不大合身。在这半个月内,他打好了关系,我的案子地方机关没太上心,只是不宜过多露脸,避免节外生枝。周彤跟我说,当地做这种业务的还不成熟,都是一帮捞仔小打小闹,像我之前那种规模的办公室只有两个,也都不在镇上。
下午,宋学坤带我去新场地,路上跟我交代,他们从广西拉了一批人,大部分已经去岱款公司入职了,办业务的也有,中介也有,不用再到外边找了,现在只剩下手机店,他盘了两个,准备自己干老板,通吃。另外还要开三家,我当老板,同时管着钱,办公室不用经常去,除了手机店,他还给我安排了新活,带着周彤应酬,岱款公司有风控部,拿钱买人。他说这活就我合适,脑子转的快。这个行业只能挣快钱,风声不对随时准备撤,关系他已经打通。
其实别的都好说,但钱我有点犯难,给小娟开店的时候花了不少。我说我手里就二十万了,不知道够不够,他开着车没回头,说不用这么多,拿十万出来走个过场就行,要不别人不平衡。我说我拿十八万吧,留两万应急足够了,要不自己不好受。并排的车没打转向,快速行驶后在前面拐了弯,宋学坤急踩刹车,咒骂一声。我又接上前面的话,我说哥你别这样,我从你这得的已经够多了,心里本来就很愧疚。不管是在北海,还是在东莞,我说的话做的事全都带着你的影子,就好比我还光脚的时候,你给我买了双鞋,从此我所有走过的路,都有你的功劳。
他沉默了一会,没再坚持。我坐在副驾驶上,就像小时候坐在我爸的自行车里,觉得安心,舒适。而宋学坤的脸,一半被照亮,另一半掩在阴影中,鼻梁高挺,眼神坚定,像极了我幻想中的摩西。日光洒满柏油路面,绿灯再次亮起,前方畅通无阻。
在宋学坤的管理下,整个体系井井有条,也比原先更加庞大。新办公室我只去过一回,一百多平,客户们不再跟原先那样,插不进脚迈不开腿,也没人抽烟吐痰,他们排着队,拿着号牌,温驯的像绵羊。每天业务结束后,我都会在楼下等他,我俩开车去附近的一家腊味店,要两碗叉烧饭,我吃肥的他吃瘦的,结尾再来一杯大麦茶漱口,日子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时候他天天带我吃粉,只是广西的粉不适合北方人的胃,寡淡无油。我总跟他抱怨,这种店要是开在咱家,两天就黄了。他每次都让我闭嘴,安静的吃完自己那份。如今粉换成饭,正合我心意,我又跟宋学坤说,这种店要是开在咱家,两天就能回本。他笑着说,你就这点出息。我说咱开连锁。他还是不说话,安静的吃完自己那份。
四月的时候,小娟来东莞找我。那会我们已经走上正轨,短短几十天,经我手的钱就过了百万,大部分还是现金,我成排的码在自己卧室,每天晚上带回来一些,隔三天又会带走一部分。她来当天,我正陪人吃饭,接到电话后只能匆忙离开,事儿没谈成白喝了一肚子酒,心里有气。周彤看我要走,说她送我吧,我说不用,你留这儿把人陪完,起码不亏礼数。我打了个车去中心广场,在一棵大树的余荫下,小娟正坐在石墩上喂鸽子。她手里掐着一大块面包,边掰碎边往地上撒。我轻轻走到她身旁,坐下。她靠在我身上,我揽着她的肩,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和久违的温暖。我们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傍晚。
因为跟宋学坤住在一起,带她回家有点不方便,我们就在附近的如家开了间房。完事后我躺在她腿上,她摩挲着我头发自顾自说道,美容院上个月就装完了,客户也有几个,做的项目不多,都是朋友介绍的。她妈来过一次,没看见我,问去哪了,她搪塞说我去外地办事,过几天回来。这段时间她总在想,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心里不安。我让她别瞎琢磨,想我了也没见打个电话,微信都不发一条,当年美苏冷战也没这样啊。她说你不也没找我吗,我心里总有预感,咱俩就要这么完了。我搂紧她的腰,头靠在她肚子上使劲蹭着。又听她喃喃道,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城市,总觉得跟闹着玩似的。我说不能,我把心放在你这里,但是拜托你保管好。她笑了。我说我带你吃烧鹅饭,最近总吃,味道特别好。
隔天我带小娟去手机店,正好新来了一批样机,她看中一个粉色的,说挺好看,我说就剩好看了,金玉其外。她问是什么款,我说vivo,拍照用的,专卖给高中生。她嘟着嘴说她就是高中生。我笑了,说行,给你拿一个,用不了几天就会卡。她说卡了再换,你心疼了?我捏捏她脸说,再换十个也不心疼。我们在店里坐了一会,周彤来了。她不认识小娟,问我是谁,客户吗。我说对,高中生,刚买了个手机。说完我俩就笑了,我让小娟叫周姐,周彤有点不好意思。没过多久,店里陆续上人了,又来了两个中介,说还有客户要接,有点远,在大朗一个工业园那。我说要不我去吧,你们在店里把业务弄好。小娟非要跟我一起去,我拗不过,只好答应。她一蹦一跳拉着我手,我也挺高兴。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周彤,她的表情有点古怪,我没多想。
客户是个中年男人,胡子邋遢,穿了双破拖鞋,脚脖子黢黑。我问了问征信,他说他纯白户,什么业务都没办过,我不大相信。回去的路上,这老登总找话跟小娟搭讪,我急眼了,说这是我对象,你老磨叽什么呢,小娟拉了我一下,气氛有些尴尬。他说没别的意思,就是看这小姑娘岁数不大,眉眼跟他女儿有点像,所以多说了几句,让我别往心里去。我说你个头还没她高,你姑娘能跟她像?他说真的,他女儿有先天病,是个无底洞,他出门打工挣的钱都填窟窿了,我们这行挺狠的他也知道,要不是没办法,他也不会来套信用。我耸耸肩。
到了地方,我把车停在门口,客户自己进去了,轻车熟路的。小娟说,这大叔真惨。我觉得有点好笑,问她:
他说你就信?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做业务?这种人都是社会上的渣子,好吃懒做,吃喝嫖赌一样不落,可能就差个抽了,那玩意消费太高。这行做久了,我什么人没见过?还有抱着孩子来的少妇,没结婚,孩子都上不了户口,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买衣服,换手机,我都见过。还有征信黑了的,我们都懒得去接,他步行走十多公里过来,光着脚。拿到钱先下楼买条烟,芙蓉王
,再买两包槟榔,办公室的人挨个发,跟我们吹牛逼,说他修车修到多漂亮的小妹,修车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去嫖。不出半个月钱就花没了,到时候再过来,接着薅。这种人你怎么同情他?就算释迦牟尼临凡,也渡不了他们,一群蛆虫。
说到最后时,我已经有点歇斯底里,这话好像不光是对她,也是在说给我自己。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小娟嗫嚅道。我看着眼前的姑娘,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能上前把她抱紧。等挣够了钱,咱们就回去。我说。
时间不紧不慢,转眼来到六月。小娟已经熟悉了店里的流程,有时也替我坐班。家里的现金越来越多,我把自己的钱跑完分,存进小娟的三张卡里,剩下的现金打包好,塞到床底,总共一百六十万。钱多的有点吓人,小娟说。我嗤笑一声,真没出息,没这个享福的命?她只是不停说害怕。
办公室那好像发生了些事情,宋学坤告诉我,前几天有两个客户来办业务,但是全程鬼鬼祟祟的,最后只办了两个芬期,流程没过完就走了。晚上,我到办公室找他,他给我看了监控。那两个人里其中一个我好像见过,但又说不上来是在哪。我让他把屏幕放大,突然全身像触电般颤了一下,我认出来了,这人是小黄的一个同乡,去年他在我这干的中介。我有点不好的预感,宋学坤也觉得事情不对。当晚他把孙广波叫到办公室,让他仔细看清这俩人的身高样貌,托人多多留意。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肉里,搅得我心神不宁。回到家,我不停翻找着,小娟问我找什么,我说一张便签,上面记了个电话,我俩翻箱倒柜,最终在以前的包里找到了那张纸,我照着号码拨通了电话,该号码已停机。我有点恍惚,坐在沙发上不停抽烟,烟灰抖落到地上,小娟给我拿了个烟灰缸,说她刚拖的地。我没听见。她给我下了碗面端过来,我说没胃口。她还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我当时心烦意乱,顾不上其他。
这事儿一直没下文,渐渐的我也不再那么心焦。又是一个周末,我约好了人谈事情,这几个月,我通过岱款公司的业务员逐渐打通了风控部那群人的关系,按照分成来笼络他们,一直很顺利。周彤来接我,小娟给她开的门,我让她先进来,她正要往里迈,被小娟拦住了,说刚拖的地。我看到她俩脸色都不对,笑呵呵的打圆场说,我老婆最近光拖地了,爱干净。你在门口等我,马上出来。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我跟周彤走的有些近,她吃了飞醋。也可能是她俩之间有矛盾,反正女人就这样,有时候心眼比针鼻还小,不是我需要操心的。
周彤开着车,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在一个十字路口,她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白兰。我的心猛的铮了一下,她盯着前面,没看我。你什么意思?我问。没什么,就是问问。她装的若无其事。我让她有话直说,都是同事,没必要藏着。她说,你是聪明人,我跟白兰是小学同学,一条街上的。好几年前我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一直没说罢了。白兰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这么对她。我又笑又气,心说你算鸡毛啊,还教育上我了。我让她直说,到底什么意思,我这人不喜欢啰嗦。她没说话。我问她那你知不知道,在北海她找人打了我一顿,从小到大只有我打人,连我爸都没碰过我,我跟白兰这事儿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早翻篇了,你知道吗,早就扯平了。我突然想到小娟没说出口的话,还有刚才她俩对对方的态度,我皱紧眉头问,这事儿你跟我老婆说了?她讪笑一声,不是我说的,是白兰。我有点抓狂,那是你给她的电话号码?我问。她点头。一股无名火从我心口直冲到太阳穴,车子颠簸着,我给了周彤一巴掌。
当天我自己陪的客人,周彤捂着脸,在路口直接下车跑了。我心里不断咒骂她,咒骂白兰,两个臭表子。这一阵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应酬时我不自觉的喝醉了,迷糊在包房里,幻想着自己正变成一只雁,随群往南,我们排列整齐,我从一只小雁渐渐到羽翼丰满,突然之间,失去了对南方的向往,我想掉头往回飞,却被雁群裹挟着,我想离群索居,但无能为力。
半梦半醒中,宋学坤打来电话。
酒醒时,我们正坐着教堂的木质横椅。这是一座有着庄严穹顶的天主教堂,十字架上,耶稣近乎赤裸,只有一条兜裆布围在腰间。而另一面墙上,玛利亚怀抱着幼年的他,正在哺乳。穹顶的玫瑰花窗,镶嵌着漂亮的彩色玻璃,阳光穿透而过,斑驳的色彩正好打在我们脸上,梦幻又诡异。
宋学坤开口了:
十几年前,我大学毕业,第一次来到广州。就像你除夕时对小娟父母说的,两手空空,野心勃勃。这个城市繁华啊,哪里我都想逛,什么我都想看。我在一家跨国公司入职,有了稳定的工作,交往了一个很好的女友。她温柔,贤惠,是个能走到最后的人。领导赏识我,半年后,我开始接手公司业务,做出了不小的业绩。我逐渐接触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圈层,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一个穷人,一个受原生家庭影响的年轻人,如果不改变自己的认知,是永远无法翻身的。我通过一些手段,圈住了公司的采购部,财务部,自己做了很多私帐,吃了不少回扣,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了五十万,成捆铺在床上。我很兴奋,合盘说给了她听。当时的她,就像现在的王玉娟,一边被我的情绪所感染,替我高兴,一边被我的野心吓到,替我心惊。家里人也是如此,说到底不过一群农民。我那时还是经历太少,财不配位,终于事发了。当时我手里已经有了八十万,我想带着她一起跑,但她害怕。我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中国这么大,大到足以同时装下好多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很快就会被遗忘。我们换个地方,又是两张白纸,新的人生。她还是害怕,不停劝我去自首,哭着说,她会等我。我简直气坏了,但还是不想放弃。我给她一天时间考虑。当天夜里,她报了警,幸亏来抓我的是两个愣头青,才让我逃出生天。
那之后我终于明白,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早已像张皮似的长在我身上,想改变就要活剥下来,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直面那个血淋淋的自己。这个自己包括的很多,当然更包括着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欲望。
别怪周彤,小娟不适合你,起码不适合现在的你。他补充道。
教堂里还有两拨人,此时正虔诚做着祷告。神甫合上圣经,慈祥的注视着他们。
看看这些人吧,真好,有信仰,信仰这东西,可以止疼,但麻痹神经。宋学坤说。他们对着一个十字架,对着一个死物作揖,心里却充满希望。不过也对,你的希望是谁给的,谁就是你的上帝。
他前面的一大段话太震撼了,以至于后面的我也没听清。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却仍在飞速转动,像一个破壁机。我觉得自己好像翻开了一本邪典,越看越痴迷,想要合上却为时已晚。
这是我第二次违拗宋学坤,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在北海的头一年,我就害怕变成你,虽然崇拜你,但还是害怕变成你。人需要感情,七情六欲缺一样,都不算一个完整的人。我感激你,尊敬你,但我不想成为你。或许你是哈维沙姆小姐,但我不是你的艾斯黛拉,别把我当提线木偶。
那如果我是代达罗斯,而你是伊卡洛斯
呢?咱们费尽机巧给你装上翅膀,你却迷失了,蜡被融化,是理想者的殉道,还是徒劳的牺牲呢?宋学坤问。语调依然温和,像从前那样不疾不徐。
我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搅浑了,猛的站起身来跟他说,我有点困,要回家。神甫捧着一个功德箱,从前排收到我们这,他看着宋学坤,微笑示意。
欠上帝十元。宋学坤说。
我没有坐宋学坤的车。徒步向北跑了一会,拦住一辆的士,那后座坐着个胖子,被我拉下车,他还发懵的时候我扔出去一百块钱,催促司机快走。我只想赶紧见到小娟,我要抱紧她,要听她亲口对我说,无论如何,永远都不离开我。可等待我的只有一张便签,写在那个电话号码背面:
我跟白兰见了一面,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但我离开不是因为这个,我不相信你会像对她一样对我。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你也明白,反之亦然。我比你大三岁,人们都说女生比男生心理年龄要成熟三岁,那咱们就相差六岁。你可以满足我对另一半的所有幻想,可只有一样,安稳,这是你给不了的,我不想提心吊胆的生活,然后提前预支的快乐再被连本带利的拿走。关于你的事情,我永远是只闷葫芦,你尽管放心。马孔多的雨,终究只能下在南方,可我属于北方。我会等你三个月,只要人回来就行。银行卡都在这里了,钱我没动,密码你知道。
王玉娟
宋学坤说,我变了。他觉得这是好事。我表示赞同
周彤还躺在床上,我点起一支烟,安静的抽着,她皱起眉让我掐掉,我装没听见。八月份的广东,热的离谱,空调的冷气混合着烟雾往上走,白蒙蒙一片,有点不真实。我不再往家带现金,所有的钱全跑完分,存到了卡里。
小黄的那个同乡,几天前被孙广波他们抓住了,在一家网吧,现在关在地下室。这小子挺仗义,一米七的个头却有两米五的骨气,现在我们可以断定,小黄还留在广东。办公室比平时更加谨慎,也更加贪婪,客户放款五万,只能到手两万。宋学坤说差不多就收,贪多嚼不烂。
他让我对孙广波好一点,就算做不到也起码客气点,我说行。这东北胖子对我怨气很大,经常当着我们面说,我白跟宋哥这么多年了,基本的东西都没学到。我说比如?他就唠叨连篇,说宋哥操盘就没这么多比事儿,干老板的还能让做业务的讹了,想来做业务,先把他们的征信全黑掉,每个月固定给他们发钱还岱,这不拿捏的死死的?我懒得跟他争辩,后来他再说,我就当着他面搂紧周彤,越说我越乱摸,憋的他脸红脖子粗。我知道胖子喜欢她。
最近我喜欢一个人呆着,自从跟周彤住到一起,我便不再让她陪人应酬,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怕想起来恶心。那天我提早从店里出来,买了一斤牛杂,一份蒸饺,往家走。路上经过书摊,又买了两本闲书,跟老板要了个大塑料袋一起提着,挺沉。周彤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晚上吃什么,我说我买好了,你要没事也早点回来,顺带给我买打啤酒,她说你不会自己买啊,我说不会。到家的时候已经五点,出了一身汗,我想先洗个澡,正放水呢,门铃响了。我心说怎么这么快,不知道啤酒买了没,要没买我指定骂她一顿。我打开门,来人却不是她,是个男的,大夏天捂的严严实实,我说你谁啊?他没说话,直接往门里进,给我整懵了,这人进来后自己把门带上,摘掉帽子口罩,叫了声哥。
时隔一年多,我再次见到了小黄。他看起来有点憔悴,大黑眼袋,头发搓成一堆,不知道是戴帽子戴的还是邋遢成这样。能坐吗,他问。我愣了一会,说行,给他腾出一张椅子。他倒没客气,净脏的裤子一屁股坐在我沙发上,我新买的沙发。我说你喝杯水不?他说不用,哥。我被气笑了,说你别叫我哥,你是我哥。啥意思啊?找俩人摸我办公室去了,得有个说法。小黄支支吾吾的,那意思是想先叙叙旧,客套客套,我说你可别了,我就怕啰嗦你是知道的,有事说事。
他说行,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去年咱们那事儿,你跑了,我几个同学老乡都给抓了,他们是有点日脓包,不怪别人。关键我自己有家回不去,也不敢留在东莞,只能去惠州,真遭了不少罪。哥你看你现在弄这么好,帮帮我吧。说完笑了,笑的谄媚。我说咋帮你?又要回来干啊?我这也不是我说了算啊。他眨巴着眼,原先他就有这毛病,我怪膈应的,说了好几回也没见改。他说,哥,你支援点钱吧,我那个同学你们也放了得了,我带着他俩去别的地方,保证再不找你,真的。我还膈应他说“真的”这两个字,他原来每次说,后边必然撒谎,我本也懒得拆穿。我笑了,问他多少,他伸出一只手掌,黢黑。我说五万啊?他停了会说,五十个。
我觉得血又开始往头上冲,强忍着脾气,让他接着往下说。他好像看出点端倪,陪着笑脸说哥,我不是瞎要的,你们情况我知道一些,挣多挣少也能算出个大概,你考虑考虑。你那辆汉兰达里,是不是有两张行驶证?一张是哥你,一张是你哥,我都打听明白了,他叫宋哥,对不对?再说咱们的事儿还没翻篇,我真要怎么样,大伙都别干了,你还得进去,我那几个同学可没少判,真别弄成那样,毕竟你对我还有恩,是吧哥。
我笑着问他,你还知道我对你有恩,你一口一个哥,就这么报答你哥?我那车,是你给开走了?他说嗯,马上就能完璧归赵。我说我不姓赵。我看了看他那身行头,像个流浪汉,又问他,我惠州那房子,是你偷摸住进去的?走的时候也不拾掇,碗都长毛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说实在没办法,他那辆奔驰c被查了,原先挣的钱也没攒下来。真的。他又加上一句。我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我笑了笑,让他打住,说你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买回来了,咱哥俩边吃边说。在厨房里,隔着一道博物墙,我问他,对了老弟,你来的时候没人看见吧?我听见他嘴里像是含着东西,说话有点囫囵,放心哥,绝对没人。
这个头发蜷成一团的小个子,是当初带我入行的人,也是现在正要挟我的人,他正用黑黢黢的手挨个解开塑料袋,就坐在我的沙发上,吃着我买给自己的晚餐。厨房里的菜刀此刻握在我手上,刀把冰凉,我把手别在背后,缓缓向他走去,他正低头咀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条饿了几天的狗。家里没开空调,八月的广东热的离谱,好似蒸笼,热气让我头晕。一瞬间,我不受控制的朝他冲过去,高举菜刀劈进他的脖颈,随后一下又一下。连贯的猛烈挥击使我大脑短暂缺氧,好像在发高烧。冷却下来时,这个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已经没了鼻息,瘫软在沙发上。那是我新买的沙发,触感柔和,纯白的绸面正缓慢绽开一朵血花。
周彤到家时,我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现场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很疲惫。而且本也不想给她开门,但她有钥匙。
她买的啤酒,我放在茶几上,还好是铝罐的,脱手那一刻没有发出声响。绑她的绳子被我打了两个死结,胶布是现成的,我在抽屉里翻出来,往她嘴上贴的时候她才想起要叫。她惊慌失措,身体不停扭动。终于力竭,跟她并排坐在地上。
我想打电话给宋学坤,但犹豫了,最后只给他发了个微信,让他回给我。
客厅里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味,我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不管用,心脏在剧烈跳动。我想开一罐啤酒压惊,却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周彤还在扭动,想试着站起来,被我踢了一脚,头碰在墙上,不再动弹了。沙发上的死尸脑袋稀烂,皮肉外翻着,汩汩冒血。我的胃开始痉挛,想吐。电话响了,是周彤的,来电人是孙广波。她的手机铃声很怪,每次听着都说不出的难受,我总想让她换掉,铃声此刻正打着节拍,每一拍都像打在我头上,似乎要配合着心跳,给我催眠。我觉得脑袋很沉,不知不觉中,枕在周彤腿上,昏睡过去。
我是被宋学坤拍醒的,看见他那一刻,有点想哭,他让我镇定下来。我说死的是小黄,我杀了他。他目光又转向周彤,问,还有别人看到吗。我说应该没了,就咱仨。他要撕开周彤嘴上的胶布,被我拉住了,他拿开我的手,说没事。周彤一动不动,宋学坤把她抱起来,她的头脚耷拉着,我才发现,原先她靠的那面墙有个凸起,一枚钉子,正往下淌血。不是故意的,我呢喃道。
当天晚上,我们按照计划,把两具尸体放干血,分别装进袋子里,倒上冰块。他拉着头,我拉着脚,像抬一副担架,把尸体送进车里。
午夜的郊外静的吓人。我们挖好坑,点了一把火。火光冲天,脸被映的通红,两具尸体逐渐化作青烟,升上了半空。像这种火,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回,那时邻居家的猫咬伤了我的鹦鹉,被我拿砖头拍死,丢进麦垛里。我把麦垛连同死猫一起点着,尸体焚烧的味道跟现在一样,焦臭刺鼻。原来在死亡面前,人跟动物并没区别。
这座大桥在我干导游时经常去,海水湛蓝,有时被风掠过,海面的波澜会泛起微光。此刻在残阳的照射下,海水红的像血,正翻腾着拥抱我们。
车飙到了180码,底盘开始打晃,前挡刚刚撞死一个交警,应该是挂着血的,可惜我看不到了。我坐在副驾驶上,有点兴奋。一个月前,小黄的那个同学死在了地下室,他的另一个同乡报警,办公室全体被抓,孙广波反水,交代了宋学坤所有事情,周彤的失踪被立案,三条人命两千多万赃款加上前传销头目,我们被全城追捕,辗转逃到广西。原计划从友谊关北边,偷渡到越南,现在已经变成妄想,蛇头黑了我们五十万。身后追兵不断,车整整飙了一下午,冲破三道关卡,油箱也见了底。前方只剩这座大桥,回不了头,更无路可走。
我看向宋学坤,他也正在看我。两个无神论者终于应验了白兰的话。
宋学坤,这个我幻想中的摩西,最终没能带我走出埃及。前方是一片血海,他把油门踩满,我们开着这辆汉兰达,正驶向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