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80年,更深夜静,武夷山下的崇安县五夫里沉浸在漆黑的夜色里。五夫里东头的那座青砖大瓦房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不时地从屋里传出,打破夜空的宁静。
这家的男主人姓柳名宜,字无疑,原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近臣,官至监察御史。五年前,南唐降宋,柳宜也成了北宋的官员,降为雷泽县令。
临盆的是柳宜的夫人刘氏。随着阵痛越来越密,刘氏的惨叫声也越来越紧,叫得柳宜惊慌失措,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就在这一片忙乱紧张的气氛中,琴房里突然传来一阵《高山流水》的琴声。柳宜不禁一愣:那架古琴是夫人的爱物,平常连碰都不许别人碰,是谁狗胆包天,趁着夫人分娩的时候到琴房偷弹古琴?
柳宜气急败坏地向琴房走去,进门一看,不由得惊呆了:琴房里没人,古琴的盖子还盖得好好的。
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柳宜疑惑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走到半途,一个丫环喜滋滋地跑来,说夫人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柳宜喜出望外:他从南唐监察御史的高位跌落到大宋的小小县令之职,心里的落差太大了!生下了儿子,儿子将来可以金榜题名,恢复柳家昔日的荣耀。
柳宜正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屋外突然传来更鼓梆子的敲击声:“咚!咚!咚!”一慢两快,正是三更子时。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古语说,男孩最忌子时生。子时是一天当中阴气最盛鬼魅猖獗的时候,男属阳,阴阳相冲,鬼魅作祟,对男孩恐有不利。
柳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三复,二儿子取名三接,这个刚出生的三儿子,柳宜取名三变。柳三变,字耆卿,在族中兄弟里排行七,所以俗称柳七,后改为柳永。“三变”者,源自《论语·子张》里的一句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由此可见,父亲是希望儿子未来能够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君子。
一年过去了,儿子平平安安,做父亲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儿子满周岁那天,柳宜为儿子举办了抓周仪式,急于测试一下三儿子未来的志向。
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琳琅满目。一岁的柳永挑了三个东西:胭脂、长笛、书卷。胭脂代表女人,长笛代表乐曲,书卷代表文才。这三类东西竟然全都暗合了他后来的人生之路!
崇安文风甚盛,诸儒继出,蔚为文献名邦。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又兼家中妻子刘氏出身书香门第,族内弟兄子侄也皆黉门秀士,好学上进,所以把三个儿子留在家里,柳宜是一百个放心。
柳永的母亲刘氏是唐代著名乐师雷海青的后人,家风遗传,刘氏偏爱音乐,一有空就去琴房抚琴弹唱。柳永还在襁褓中,丫环就抱着他在旁聆听,耳濡目染,音乐的音程、节奏、曲式、旋律等乐理浸润入心。
有一天,柳永听到母亲在弹着古琴,口中吟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刘氏一边弹唱一边流泪,柳永见状,一脸茫然,道:“姐姐(宋时对母亲的称呼),您怎么哭了?”
刘氏连忙拭去眼泪,掩饰道:“姐姐眼里进了几粒细沙,揉而流泪,现在好多了。”
柳永好奇地问:“您刚才吟唱的是什么?说诗又不像诗,长长短短,毫不工整。”
刘氏点头道:“七哥儿,这叫曲子词,又叫长短句,是文人应教坊所请,配合宴乐词牌,依声填写的歌词,又叫诗余。”
柳永在母亲身边,多受音乐熏陶,一听是依声填词,先就有了三分喜欢,又听人称它为诗余,便有些不高兴,道:“诗就是诗,词就是词,为什么要把词称为诗余?给人的印象,好像词是诗的附庸,可有可无。”
刘氏叹道:“诗产生于先秦,典雅庄重,而且出过无数的大家,地位早已巩固;词是后来出现的,写的人也不多,同工稳齐整庄严肃穆的诗相比,自然有了主次之分,被人称为诗余也就不足为奇了。”
柳永道:“姐姐,这两点将来要是得到改变,岂不是词人就是词人,诗人就是诗人,词人诗人平分秋色,各有千秋了?”
刘氏听了,心中一动,道:“近年来有兴趣依声填词的文人倒是层出不穷,像温庭筠、冯延巳、韦庄和南唐后主的词就声名鹊起。后主的词我记得不少,七哥儿若有兴趣,我写出来给你看看如何?”
柳永道:“姐姐刚才吟的就是南唐后主的词吗?”
刘氏道:“不错,是后主写的《虞美人》。”
柳永道:“我看这首《虞美人》就很不错,全词不加藻饰,不用典故,纯以白描手法直接抒情,寓景抒情,妙!妙极了!”
刘氏激动得身子簌簌发抖。柳永的父亲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亲信近臣。宋兴唐灭,李煜成了阶下囚,写了这首《虞美人》,触碰到宋太宗赵光义敏感的神经,赵光义便将李煜毒死了。柳宜如今成了大宋的官员,夫妇俩的内心仍然记得李煜对他们一家的好。他俩只能将李煜的恩德深深埋藏在心底。今天,她见儿子问起依声填词的事,心中一动,何不把后主的词教给儿子?南唐已灭,柳家不能做些什么,让儿子记住李后主的词,她和丈夫的心理上也可获得一丝安慰。
刘氏写了大半夜,把李煜大部分词都整理出来了,第二天交给了柳永。她自然不敢把柳家与南唐的渊源透露给儿子,只是吩咐儿子好好记熟这些词,说不定还有可能成为像李后主那样的大词人。
柳永贪婪地读着李煜的词:《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越读越是喜欢,越读越是爱不释手。他读到一首词,眼前闪出的是画面,耳内响起的是旋律,便忘乎所以,手舞足蹈,依着旋律唱了起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房门被推开,刘氏走进来。柳永朝母亲微微一笑。刘氏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欣赏儿子的演唱。柳永唱完了《相见欢》,又唱《浪淘沙令》……一首接一首,竟然把李煜的词演唱了一大半,唱累了才停下来。刘氏高兴地道:“七哥儿,李后主的词你这么快就记下了?”
柳永道:“我合着曲调哼几遍就记下了。姐姐,诗只能吟不能唱,词合着曲调就能唱,我太喜欢了。”
刘氏道:“七哥儿,你懂乐理,很适合依声填词。有人搜集了晚唐以来一些著名词人的作品,整理成辑,我替你找来了,你好好看看。”
刘氏将一本线装书递给儿子。柳永一看,是后蜀人士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
柳永打开《花间集》,首先就被欧阳炯撰写的《花间集叙》给吸引住了:“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
柳永万万没想到词能有这等魅力,裁花剪叶,能超过春花的艳丽鲜美;能与鸾凤和鸣,响遏行云!他继续往下读,当读到“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柳永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公子与佳人隔着帷幔,互相传递一页页的五色花笺;纤纤玉指轻敲檀板,清丽绝伦的歌词令俊俏的少女更加妩媚。这一幅幅莺歌燕舞的绚烂画面让柳永怦然心动。
柳永再去看书中的词,这下更加喜欢了。词的内容均是描绘闺中妇女的日常生活:男女艳情、悲欢离合、旅愁闺怨、伤春惜时。读到这些内容,柳永感到特别亲切。这些句子艳丽香软的词风让他爱不释手,欣喜若狂。
从此,柳永从学堂一回家就打开那本《花间集》钻研,简直入了迷。
不久,柳宜结束了游宦的生活,升为国子博士,成了一名京官,刘氏和柳家兄弟也随同柳宜来到了汴京。柳永顿时被帝都的繁华热闹所吸引:举目望去,玉辔金鞍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辆锦帷翠幔的雕车,在御街上来来往往,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到处都是青楼画阁、茶坊酒肆,金翠耀目。柳陌花衢中,传出女人的新声巧笑,茶房酒肆里,飘出管调丝弦。柳永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汴京。
柳宜在汴京有个名叫王禹偁的朋友,这王禹偁可不是普通人,九岁能赋诗,十岁能撰文,兴国八年登进士第,任翰林学士,拜左司谏、知制诰,只因他个性耿直,得罪上司,职务几上几下。柳宜升为京官,王禹偁就在京城最著名的樊楼为柳宜接风。柳宜早就想让三个儿子拜王禹偁为师,趁着王禹偁这次请客,柳宜把三个儿子也带去樊楼,一是长长见识,二是找机会拜师。王禹偁的学问那么高,有他教导,三个儿子不愁金榜题名。
樊楼位于御街北端,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皆高三层,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华丽壮伟。门前高挂了两盏红栀灯,表明樊楼内延风月。樊楼还设有一间密室,是为圣驾专设的御座。有首词这样描写樊楼:“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华灯初上,柳家父子来到樊楼,王禹偁从门楼里转出来,将柳家父子迎进去,走进一个包厢,分宾主坐下。跑堂的送来美酒佳肴,接着有人抬来屏风将桌子隔开。两个哥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柳永顿时兴奋起来,悄悄地道:“这叫设帐,少时会有人来歌舞助兴。”
王禹偁在旁听见,道:“七哥儿,你来过樊楼?”
柳永老老实实地道:“启禀伯父,小子也是初登樊楼,不过我读过欧阳炯的《花间集叙》,知道这些情形。”说罢,便抑扬顿挫念起了心心念念的句子,“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
他刚念完,王禹偁饶有兴趣,便想考考柳永。
王禹偁笑道:“你光知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还不够,还得要递叶叶之花笺,以清绝之词助妖娆之态才行。”柳永正巴不得体验一下以清绝之词助妖娆之态的感觉,待到准备就绪,屏风这边推杯换盏,杯觥交错,屏风那边管弦丝乐,莺歌燕舞。幕帷遮挡住了少女的倩影,却挡不住管弦丝乐的声音,牙板轻轻敲击,就像是一串玉珠落在盘子上,清脆悦耳。柳永心中一动,便以这种场景写下了一首《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
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柳永写完,双手捧着花笺,恭恭敬敬地递给王禹偁看。王禹偁接过去一看,双眼一亮,情不自禁地读了一遍,连声夸赞道:“好词!好词!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牙板数敲珠一串’,分明是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那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是化用《列子·汤问》中那句‘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化于无形,了无痕迹,贴切自然。一个‘暗’字把乐妓的歌声和宴客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用字不俗!无疑兄,你快看看!”
柳宜接过花笺看了之后也感诧异,这些年来他一直忙于官场上的事,对三个儿子的学业确实不够了解。此时看见七哥儿这首词,他大为惊喜:用典之忌是晦涩沉滞,七哥儿用典而不拘泥于典,难能可贵。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道:“元之兄,你别把他捧得这么高。填词作曲终究非仕途正道,须在圣贤书上下功夫,在科举考试上拿成绩才好。”
王禹偁笑道:“无疑兄,七哥儿的词写得好就是写得好,你无须过谦。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想让这三兄弟拜我为师。以前我没答应,是因为宦海沉浮,极不稳定。如今我回到京城了,又看到了七哥儿写的词。他才十五岁,小小年纪便能做出这样的好词,前途不可限量。我答应你,收下他们三兄弟便是。”
柳宜喜出望外,连忙道:“三复、三接、三变,快叩头拜师!”
柳永三兄弟也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扑通”跪下,齐声道:“恩师在上,弟子有礼了!”三人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王禹偁满心高兴,扶起三个弟子,只听柳宜道:“元之兄,这只是临时拜师,回去后我挑个好日子,带上礼物再登门正式拜师。”
王禹偁乐哈哈地道:“什么临时的正式的,搞那么多繁文缛节做什么?那些都免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乐妓演唱七哥儿这首《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听听味道如何?”
柳永十分激动,走到屏风前,隔着帘帷颤声道:“那边的各位姊姊请了!小可柳永,草就一则散曲,想请众位姊姊合乐演唱,不知可否?”
按宋时的规矩,对青楼女子以“小姐”相称,对母亲称为“姐姐”,对家中的亲姐姐才称为“姊姊”。柳永不称呼她们“小姐”而称呼“姊姊”,那是极尊重的意思。所以,屏风那边的姑娘自是特别感动,一个女子柔声道:“公子无须过谦,椽笔之作,定然不凡。我等能为公子的清词试声,乃三生之幸。请公子将花笺递过来,容小女子配曲合乐。”
柳永忙道:“如此,柳永谢过众位姊姊了。”
说罢,他便将花笺从屏风木框的缝隙中塞过去,透过缝隙,只见一只手伸过来,白如凝脂,纤细修长。柳永心内激荡,脸也羞红了。
妓女隔着屏风配曲合乐,管乐呜呜,丝弦啾啾,夹杂着妓女相互的商讨和低吟,并不影响宾主的畅饮之兴。五个人推杯换盏正喝得高兴,屏围内音乐响起,随之一阵清亮的歌声响起:“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歌声婉转悠扬,竟如天籁之音!席上的宾主立即被这婉转悠扬的歌声吸引住,放下酒盅,欣赏这首清新的散曲。王禹偁还闭上双眼,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曲声一停,包厢外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王禹偁和柳家父子惊讶地转头向包厢外望去,只见外面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一个面容清癯、气度不凡的长者走进包厢,朝王禹偁和柳家父子揖了一揖,道:“这群乐妓刚才唱的那首散曲太好听了,旋律优美,唱词清新旖旎,不揣冒昧,想请客官让乐妓再演唱一遍,不知可否?”
王禹偁和柳宜对视一眼,笑道:“这首散曲我们也是初次聆听,意犹未尽,尊驾所言,正合我等心意。”
于是,王禹偁吩咐乐妓再把《凤栖梧》演唱一遍,一曲终了,听众又爆发热烈的掌声,意犹未尽,那位老者劝道:“大伙儿已饱耳福,各自散去,不要再打扰贵客的酒兴了。”众人这才散去。
接下来,王禹偁陪着柳家父子继续饮酒,乐妓继续卖弄技艺歌舞助兴。期间王禹偁也让柳三复和柳三接即景赋词,二人不擅词,就各自写了一首诗。王禹偁看后默默不语,递给柳宜。柳宜一看,二人写的诗了无新意,平庸俗套,也摇了摇头,放在一旁不再提及。
席散之后,柳家父子回到家中。柳三复和柳三接没有讨到彩头,垂头丧气的,柳永今晚出尽了风头,洋洋得意。三个儿子的神态尽入柳宜眼帘,柳宜正色道:“七哥儿,你今晚作的散曲虽然讨彩,但填词作曲终究非仕途正道,须在圣贤书上下功夫。三复和三接虽然不工诗词,但他俩在圣贤书上下的功夫要比你扎实多了。往后你不可在填词上再靡费时间,要把精力多放在圣贤书上,听到了没有?”
柳永无端受到父亲的训斥,心中郁闷,只得老老实实应道:“爹爹的教导,孩儿记下了!”
听见儿子这样说,柳宜的脸色方才和缓。
王禹偁说不必再挑日子举行正式的拜师礼,柳宜觉得礼节还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挑了个黄道吉日,准备好一应礼品,派人去与王禹偁相约。谁知却传来消息,王禹偁这一次又因为上书直言,被贬到黄州去了,一气之下,连夜就离开了汴京。
拜师礼能不能举行柳永并不关心,他心里惦记的还是那天晚上隔着屏风木框缝隙看到的那只手。真想再去一趟樊楼,打听一下那个少女是谁,亲耳听听她对自己那首散曲的夸赞。
柳永走出家门,虽然很想再去樊楼,却没有迈开脚步。他囊中羞涩,樊楼可不是没钱人该去的地方。他遥望着北边那高耸的屋顶,呆立不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人轻轻的呼叫:“柳公子!柳公子!”
柳永转过头,循声望去,只见梧桐树后探出一张俊俏的苹果脸。这姑娘十六七岁模样,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他犹豫了一下,便走到那姑娘的面前。
“姊姊,我可不认识你,你叫我做什么?”
“公子不认识奴家,奴家可认识公子。”说罢,那姑娘朱唇一动,唱起了柳永那首《凤栖梧》。柳永一怔,旋即满脸惊喜,道:“你……你就是那天晚上在樊楼给我们演唱的姊姊?”
那姑娘笑道:“不错,我叫莺莺,那天公子递的花笺,还是奴家接下的。”
“啊!接我花笺的原来是姊姊你呀!”
柳永更是惊喜,目光下意识地朝莺莺的手望去,果然是纤纤玉指,白皙如雪,细腻圆润。柳永道:“莺莺,那天晚上你们把那首《凤栖梧》唱得真好!”
莺莺笑道:“是公子的词写得好。同行姐妹都到樊楼向我学那首《凤栖梧》。公子还不知道吧,如今汴京城内的酒肆青楼,到处都在唱公子的这首散曲。”
柳永惊道:“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呀!我可不敢骗公子。为此,我家妈妈非常感谢公子,特地让奴家来邀公子去樊楼喝茶。我已经在府前等候公子三天了,今天才把公子盼出来。”
柳永知道,莺莺所说的妈妈,就是青楼鸨娘。鸨娘连续三天让莺莺在门外等候,可见相邀之诚!他十分感动,便跟随莺莺来到樊楼。
鸨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虽说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她对柳永很客气,把他请到樊楼最豪华的茶室叙茶。茶是上好的茶,泡出的茶水清香扑鼻,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鸨娘朝柳永上下打量几眼,叹道:“柳公子年纪轻轻就写得一手好词,前途无量。今日把公子请来,一是面谢,二是有一事相托。莺莺,去把银子拿来。”
“是!”
不一会儿,莺莺捧出一包银子放在茶桌上。鸨娘朝柳永面前一推,道:“那日多谢公子惠赐清词,这五十两银子是润笔之资,请公子收下。”
柳永十分意外,正要推辞,鸨娘又道:“柳公子,些许润笔费,不足为敬。从此以后,樊楼就对公子敞开大门,任您吃喝玩乐,分文不取。公子以后但凡写下新词,就请送来,由樊楼的姐妹先行演唱。”
柳永听说樊楼对他敞开大门,任他吃喝玩乐分文不取,十分高兴,当即答应了鸨娘的要求。
从那以后,柳永成了樊楼的常客,免费吃喝玩乐,写了新词就交给鸨娘,由樊楼的姑娘领先演唱。这些新词让樊楼的姑娘出尽了风头,也让樊楼赚足了钱。柳永非常乐意帮助这些不幸的姑娘,有求必应,为她们个人撰写新词。谁获得柳永的新词,一经传唱,顿时身价涨十倍。
柳永的名声在汴京越来越响,这天,他刚从樊楼里出来,就被两个姑娘拦住去路,生拉硬拽,把他“请”进了附近的茶楼。茶楼里有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妇女在等他,一见到柳永,劈头就道:“樊楼的这些姐妹再风流多情,玩久了,难道柳公子不腻吗?柳公子为什么不到我们‘群芳苑’去玩玩?我们‘群芳苑’的姑娘更解风情。”
柳永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是谁了。他躬身施了一礼,道:“原来是‘群芳苑’的妈妈,失敬了。妈妈有何见教?”
鸨娘道:“樊楼以食为主,色为辅,我们‘群芳苑’才是专业的青楼。柳公子的新词艳曲,凭什么由樊楼先开新声,然后再传给‘群芳苑’?柳公子,以后您有新词请先给‘群芳苑’,我们‘群芳苑’的姑娘先开新声,再传给樊楼。这是五百两银票,算是订金,请公子收下。”
柳永神情有些犹豫。鸨娘身后的两个姑娘见状,“扑通”跪下道:“‘群芳苑’姐妹生存不易,恳求柳公子惠赐新词鼎力相助!”
柳永看见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跪在自己面前柔声相求,心自软了,道:“二位姊姊快快请起,我答应就是——妈妈,我可以给你新词,不过,‘群芳苑’和樊楼得轮流来,这次的新词给了‘群芳苑’,下次的新词就得给樊楼了。”
鸨娘非常干脆,道:“这样也行。多谢柳公子了!”说罢,朝柳永深深地施了一礼。
从那此后,柳永有何新词,轮流交给樊楼和“群芳苑”。此风一开,汴京的各大酒肆和青楼也都求上门来。柳永禁不住这些人的软语相求软磨硬泡,只好一家一家依次给,有时应付不过来,柳永就将他写给妻子的闺房词也拿去应付,像《斗百花》《促拍满路花》《菊花新·中吕调》这类艳词也流入青楼,一时间,“怯雨羞云情意”“脱罗裳、恣情无限”这些香艳词句响彻汴京城内的大街小巷。
柳宜一心盼着王禹偁调回汴京教导他的三个孩子,谁知王禹偁去了黄州竟然暴病身亡。消息传来,柳家人俱感悲痛和沮丧,连柳永也收敛起放荡的习性,足足有一个月没有涉足青楼。
这天,柳永在“群芳苑”混了大半个时辰,回到家里。一进门,看见父亲陪同一个陌生的官员坐在客厅里。父亲叫住了他,指着上座的官员道:“三变,快来见过教坊的肖司丞!”
柳永只得上前见礼,道:“柳三变见过肖司丞。”
肖司丞道:“免礼!”他上下打量柳永,柳永此时年近二十,略显瘦削,身材笔挺,肖司丞赞道:“柳公子不但丰姿洒落,人才出众,更兼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品竹调丝,无所不通。难得!难得!”
柳宜道:“肖司丞过奖了——三变,肖司丞有事交办,你要尽心尽力,把事办好。”
柳永道:“是!肖司丞要小子办何事,但请吩咐。”
肖司丞从怀中掏出一张锦笺,道:“柳公子精于填词,声名远播,凡有井水处,皆闻歌柳词。本官看过公子清词,确实高人一等。最近我作了一首新曲,甚感得意,特来请公子依声填词,望为乐府新声壮色。”
柳永接过曲子试着哼了一遍,满脸喜色,脱口赞道:“好曲调!好曲调!我一定写一首好词,方能配得上这么优美的旋律。不知填词的内容司丞有何要求?”
肖司丞道:“没有要求,你凭自己的感觉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柳永更是高兴,道:“请司丞给我三天时间,我好好琢磨琢磨,三天后交稿。”
肖司丞道:“那就有劳柳公子了。”
送走了肖司丞,柳宜叮嘱儿子好好构思,不要辜负肖司丞的期望。柳永应了一声,回房填词去了。
三天后,肖司丞如约来到柳家,柳永拿出一首新词递过去。肖司丞一看,顿时两眼放光,喜形于色:柳永不但把词写好了,连词牌名也取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念起来: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关。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肖司丞念毕,夸道:“好词!好词!‘占得人间,千娇百媚。’仅仅八个字就将佳人的脱俗多情给写尽了。词牌名也取得好!《玉女摇仙佩》,与词的内容很贴切!难怪青楼中都在传闻:‘不愿君王召,只愿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都说柳公子一词难求,不过教坊司事关宫廷礼乐,往后柳公子还得不吝赐词啊!”
柳永忙道:“这个自然,只要司丞有需要,柳永定当效力。”
肖司丞拿着新词乐呵呵地走了。柳永讨了这么大个彩,以为父亲必然大大夸赞他一番,谁知父亲竟脸色阴沉,一声断喝:“跪下!”
柳宜骂道:“你在青楼中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此受人追捧?说!”
柳永低下头道:“禀爹爹,孩儿只是为她们写了一些散曲。对于青楼女子来说,色和艺缺一不可,孩儿为她们撰写新词提供演出,她们为此感激孩儿。”
柳宜冷笑道:“原来你的才识学问都用在为青楼女子撰写新词上去了!圣贤有云:‘心无二用。’你把心思都花在青楼女子的散曲上,如何专心致志去钻研圣贤书?你这样三心二意,何时才能金榜题名?”
柳永满脸羞愧道:“爹爹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接下来孩儿会把心思放在圣贤书上,心无旁骛。”
柳宜追问道:“青楼你还去不去了?”
柳永道:“……不……不去了。”
柳宜又道:“你虽然不去青楼,青楼的人要是找上门求你撰写新词,你写是不写?”
柳永道:“……不……不写了。”
柳宜道:“光这样还不行,这些年来你浪迹青楼,连宫中教坊司丞都知道了你与青楼的传闻,有辱你的名声。你得离开汴京,那些传闻才会慢慢平息。”
柳永与青楼的关系如此密切,连宫中的司丞都听说了,难保不会传进圣上的耳朵里。圣上若是对七哥儿留下不好的印象,将来的科场考试还有希望吗?所以,柳宜当机立断,要儿子离开汴京,与汴京的青楼女子切断一切联系。
对于父亲的安排,柳永心中是一百个不愿意,道:“离开汴京,爹爹是要我回福建崇安吗?”
柳宜道:“你不必回崇安。再过三年又是大考之期,你趁着这三年的空闲,带着圣贤书四处游学,广交文友,切磋学问,增长见识,准备参加下一科考试。”
原来,宋朝的金殿面试要考策问。皇帝会以经义或政事设问,检验考生对时政弊端的见解与解决问题的能力,必须了解民情,才能言之有物,所以,宋代举子时兴游学,背着书匣游历四方,结交文友切磋学问,了解社会民情,增长见识和本领。
柳宜十分严肃地道:“七哥儿,你要是还有进用之心,就给我背起书匣四方游学,去增长点儿真本领;你要是怕苦怕累贪图安逸,不想科场拼搏金榜题名,甘愿依附青楼女子卖文混日子,你就离开柳家,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柳宜这段话句句如刀,早已激发起柳永奋发向上的斗志,他二话不说,背起书匣,告别父母、哥哥和妻子,走出了家门。
柳永骑马出了汴京城门,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内那繁华的街市让他依依不舍。但既然离家出来了,就得抛开种种杂念,认认真真地结识当地的文人学士,长点儿学问。他第一站便来到许昌。
许昌是个久负盛名的文化名城,历史上出过不少文化名人,像唐代画圣吴道子、汉代书法大家钟繇、东晋名士褚裒,盛名响彻文坛。柳永早已打听清楚:许昌东城住着个饱学之士,姓唐名洵,号润之,状元及第,官至翰林学士,因与同僚不合,愤而辞官,回到许昌隐居。他到许昌第一个要拜谒的人就是唐洵。
柳永费了很大工夫才打听到唐洵的住处。他找到唐洵家,这是一座靠山临水的草房,环境优雅,院门紧闭,从屋里传出丝弦和女子的唱曲声。柳永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走来一个小童拉开柴扉,问柳永何事?柳永说久闻唐洵大名,特来拜谒,说着递上自己的拜帖和自己新写的那首《玉女摇仙佩》。按游学规矩,陌生人登门拜访,除了拜帖上要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还要附上一篇自己新写的作品,对方根据文字水平,来判断来访者值不值得自己接见。
小童拿着柳永的拜帖和词走进屋里,屋里的弹唱声立即停了下来,过了许久,小童才从屋里走出来,对柳永道:“柳公子请回吧,我家先生不方便接见,拜帖和大作原封退回。”说罢,小童将拜帖与词往柳永的怀中一塞,关上院门,转身走回屋里去了。
屋里的弹唱声又响了起来。柳永站在院门外呆住了:出门游学,第一次登门拜访就吃了闭门羹。他不明白唐洵为什么拒绝接见他?这首《玉女摇仙佩》连教坊司肖司丞都赞不绝口,居然入不了唐洵的法眼?
柳永心情沮丧,信马由缰,走着走着,抬头看见“倚玉楼”三字,才知道不知不觉间走到青楼来了。他心情郁闷,便想去院中找个姑娘打打茶围散散心。
鸨娘迎上来,把柳永带到楼上,叫来三个姑娘让柳永挑。柳永留下了一个叫燕燕的姑娘。燕燕从墙上取下琵琶,十指轻拨,朱唇轻启,娓娓唱起来:“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柳永顿时呆住了:燕燕唱的正是他的那首《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
他又惊又喜,待燕燕一曲唱罢,道:“燕燕姑娘,你竟然会唱柳七的《凤栖梧》?”
燕燕道:“柳七哥的散曲不但在汴京有名,在许昌也有名,许昌的青楼曲坊勾栏酒肆,都在唱柳七哥的散曲。”接着,燕燕一首接一首,果然全是柳永为汴京青楼所写的散曲,连《斗百花》《促拍满路花》《菊花新·中吕调》都会唱。他心中的郁闷憋屈烟消云散,便道:“燕燕姑娘,我从汴京来许昌游学,不知许昌有哪些文化名人?”
燕燕道:“许昌最著名的文化名人当然是城东的唐洵,听人说他还中过状元。”
柳永道:“除了唐洵还有何人?”
燕燕道:“别人我不清楚,要打听这些,你得向读书人去打听。许昌有个‘莲城书院’,里面全是读书人,去那里一定能打听得到。”
柳永一想不错,到“莲城书院”游学,会一会书院里的老学究,定然也有收获。看看天色渐晚,想到出门前父亲对他的叮嘱,他便离开了“倚玉楼”,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吃了早饭带着拜帖和词稿就去书院拜访。
许昌又名莲城,书院之名因此而来,到了书院,只见十里莲荷一望无垠,一条竹桥通向湖中的一座小岛,书院就办在小岛上,飞檐翘脊,古香古色。
柳永将拜帖和那首《玉女摇仙佩》一并交给守门的老翁。老翁进去了不久,只见两个中年人领着一大群十五六岁的青年学子迎出来,领头两个中年人远远就拱手高唱:“原来是耆卿先生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柳永也连忙作揖还礼,道:“后学末进冒昧造访,还望二位前辈海涵。”
二人忙道:“耆卿先生客气了。先生才华横溢,莅临书院,蓬荜生辉!众位学子,快见过耆卿先生!”
众人立即躬身行礼,齐声道:“后学末进参见耆卿先生!”
柳永昨天在唐家吃了闭门羹,今日在书院受到如此尊重,十分感动。那两个中年人俱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一个姓刘,一个姓盘。二人恭恭敬敬地把柳永迎进院里,让座伺茶。
刘先生道:“耆卿先生的这首《玉女摇仙佩》开合宕逸,令人叫绝。老朽斗胆请先生留下来给书院学子讲讲慢词散曲,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柳永道:“小子出门游学,目的是拜访各地的耆宿鸿儒,请益释愚。若能留下聆听二位前辈教诲,不胜荣幸!”
二人连说不敢。盘先生道:“若论耆宿鸿儒,许昌首推唐洵老前辈。唐老前辈等下就来书院讲学,耆卿先生到时可以见到唐老前辈,作促膝之谈。”
柳永听了,也是十分惊喜:昨日没有见到唐洵,今日不期而遇,他得抓住这个请益的好机会增长学识。
三人正说之间,有人叫道:“唐老前辈到了!”
柳永和刘、盘二位急忙站起身迎出去。唐洵原来是一个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的矮胖子,虽说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闪烁着睿智。唐洵看见柳永,不由一怔,向刘、盘二人问道:“这人是谁?”
刘先生忙道:“前辈,这是耆卿先生,来许昌游学。”
柳永急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后学末进柳三变,见过前辈!”
唐洵骤然变色,道:“你就是汴京城内那个撰写淫词艳曲的浪荡公子?”
唐洵此言一出,三人俱皆变色。唐洵说出“淫词艳曲”四个字,柳永也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愣住了。
唐洵早已掉转头朝刘、盘二人厉声呵斥道:“似这等与妓厮混的贪乐之徒踏足书院,岂不是玷污这片干净之地?快快提水过来,把这片污秽之地冲洗干净!”
刘、盘二人一时不知所措,唐洵大声喝道:“听见没有?快提水来!”
刘、盘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叫提水。唐洵弄出这一出,出其不意,打得柳永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早有学生提着一桶水奔过来。唐洵抢过一桶水,“哗啦”就朝柳永的脚下泼去,把柳永的靴子都溅湿了。
柳永两眼含泪,转身就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栈,结了账,骑马冲出了许昌。柳永从心底看不起唐洵这样的人,躲在家里拥妓纵乐,到了人前又讨伐他淫荡,表里不一。
柳永生来任性,暗想唐洵说他与妓厮混享受贪乐,他就偏要与妓厮混享受贪乐,气死唐洵。到了下一站,柳永没有兴趣再去寻找当地的耆宿鸿儒,而是直接到青楼拜访红粉佳人。这次他没有隐匿自己的身份,当他报出“柳三变”的大名,立即便成了座上宾。他便像在汴京一般,为青楼女子挥毫写词,不但免费吃喝玩乐,还有酬谢。
就这样,柳永走一路,写一路,玩一路,把游学的初衷抛到了脑后。其实他不是忘记了,而是心生怯意:他怕再遇到唐洵那样迂腐虚伪的人,自取其辱。
这天,柳永来到了杭州,立即就被这里的美景繁华吸引住了。
望湖楼华灯初上,人影幢幢,从楼上传来婉转悠扬的乐声,一个女人正在唱着他那首《倾杯·离宴殷勤》。
柳永听见有人在演唱自己的散曲,喜不自胜,抬腿就往望湖楼里走。音乐声是从三楼传出来的,楼梯口前挤满了人。
“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
这首《倾杯·离宴殷勤》是柳永的得意之作,描写新婚夫妇的伤别之情,想不到这个演唱之人把柳永这首词的词意诠释得催人泪下,引来众人的啧啧称赞:“虫娘不愧是杭州青楼的魁首,色艺双绝!”
柳永一听演唱者是色艺双绝的青楼魁首,更想见上一见,他掏出一锭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对方眉开眼笑,让柳永登上了三楼。
三楼四周摆满桌子,坐满了人。正上方的八仙桌后,坐着一位三绺髭髯的官员,威风凛凛。
三楼正中的空间,鼓师和琴师鼓笙吹箫敲板拉弦,身穿翠绿褶裙的虫娘正在轻歌曼舞:“……惨黛蛾、盈盈无绪。共黯然销魂,重携素手,话别临行……”
柳永只看了一眼虫娘,两道目光就牢牢黏住再也移不开了:只见虫娘十六七岁年纪,长着一张清秀妩媚的瓜子脸,弯弯的秀眉下,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明艳清莹;鼻似悬胆,圆润可爱;朱唇皓齿,娇艳含情;肌肤胜雪,光艳照人。她那婀娜的身形和曼妙的舞姿深深地把柳永吸引住了,恍惚间,他觉得虫娘仿佛是天上仙姬误坠凡尘。自己给教坊司写的那首《玉女摇仙佩》用在虫娘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
突然,全场爆发出叫好声,把痴痴迷迷的柳永从醉梦的状态里唤醒。只听见八仙桌后的官员道:“虫娘色艺双绝,大宋花魁非你莫属。来人!看赏!送虫娘和乐师下楼!”
官员随从捧出一包银子,把虫娘和乐师送出望湖楼。柳永情不自禁,亦步亦趋,跟随虫娘和乐师下了望湖楼。官员随从转身离开,柳永见机会来了,抢上几步,道:“虫娘请留步!”
虫娘和乐师停住脚步,转身望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柳永恭恭敬敬地朝虫娘深施一礼,道:“冒昧动问虫娘芳址?来日小子登门拜访!”
虫娘面露讶色,其中一个乐师讥讽道:“你连我们住在何处都不知道,有何脸面拜访虫娘?”说罢丢下柳永,拥着虫娘继续往前走。
柳永亦步亦趋,一边走一边大声道:“小子初来乍到,惊见仙姬,仰慕万分,万望虫娘不吝相告!”
任凭柳永跟在后面说东说西,他们毫不理睬,只顾走自己的。柳永见状,有些急了,开口大声唱起散曲来: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座中年少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待到柳永唱完最后一句,众位乐师鸦雀无声,齐都望着虫娘。虫娘早已激动得双眼噙泪,回头望着柳永。第一次有人为她量身定制写词,而且写得这么华丽优美!这个人是谁?
突然,虫娘的大脑电光石火般闪出一个人的名字,她激动得浑身颤动,脱口而出,道:“你……你是柳三变柳公子?”
“柳三变柳公子!”一众乐师也大声惊呼,半信半疑地朝柳永望去……
柳永见虫娘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心里很高兴,道:“姑娘好聪明,竟然猜出了我的身份。不错,我就是柳三变!”
虫娘又惊又喜,道:“久闻公子大名,虫娘这厢有礼了!”说着,虫娘弯腰躬身,裣衽一礼。柳永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
虫娘道:“汴京乃仙居之地,公子不辞辛苦远游杭州,所为何来?”
柳永道:“我是来游学的,想不到杭州的繁华并不比汴京逊色,而佳丽之美,尤胜汴京。”
虫娘道:“杭州人文荟萃,翰墨生辉,公子来此游学,必将不虚此行。”
柳永笑道:“柳永初到杭州,就有幸结识花中魁首,已经是不虚此行了。”
虫娘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公子取笑了。虫娘蒲柳之姿,怎么当得起花魁的美誉?”
柳永道:“姑娘过谦了。汴京城里的姑娘,我认识十之八九,哪里比得上姑娘色艺双全?花魁之誉,姑娘当之无愧。”
虫娘看见柳永说得认真,也自欢喜,道:“虫娘谢公子美誉。请问公子在何处落脚?”
柳永道:“离此不远的‘悦来客栈’。”
虫娘道:“客栈人员混杂,环境脏乱。公子若不嫌弃,到我们‘撷芳楼’小住如何?”
那些乐师也在一旁帮腔道:“柳公子若是愿意到‘撷芳楼’小住,我们正好向公子请教。”
柳永自然乐意,当下便随虫娘和乐师来到“撷芳楼”。
“撷芳楼”规模与汴京的“群芳苑”不相上下。鸨娘听说来者是柳永,也是喜出望外,待若上宾。
第二天,柳永悠悠醒来,隐隐约约听见合乐声。他爬起床,虫娘早就端来洗脸水和漱口水。柳永洗漱完毕,与虫娘来到一座大厅,只见乐师们正在调试乐器。看见二人过来,乐师们纷纷招手,道:“柳相公、虫娘,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想把柳相公昨晚为虫娘写的那首《木兰花》排出来,看看是什么效果。”
柳永与虫娘对视一眼,虫娘便走过去与乐师配乐试唱,柳永则坐在一旁观赏。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弦音一起,虫娘翩翩起舞,且舞且唱:“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虫娘的声音珠圆玉润,悦耳动听,楼内的人早就被吸引过来,一曲终了,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鸨娘两眼噙泪,喜滋滋地道:“虫娘,有了柳七郎这首《木兰花》加持,你会更红!吃了早饭后你们赶紧再排练,等到排熟了就挂牌。”
“撷芳楼”一众姐妹也纷纷围上来向虫娘祝贺,大家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几天后,“撷芳楼”挂出了海报:“玉曲金声,‘撷芳楼’头牌歌妓虫娘新声献唱,汴京头牌词人柳七郎为虫娘量身定制《木兰花》,新词新声,惊如天籁之音!”
海报一挂出,果如鸨娘所料,赶来欣赏虫娘新词新声的听众犹如八月的钱塘大潮,前浪接后浪,后浪推前浪,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撷芳楼”的大门都快被挤破了,邀请虫娘去堂会演唱新词新曲的帖子雪片似的飞来,可把鸨娘乐坏了,加倍犒赏虫娘、乐师和“撷芳楼”一众姊妹,对柳永更是感激涕零。
柳永与虫娘相处久了,二人无话不谈。虫娘听说柳永的父亲做过南唐御史,很是意外,说她父亲也在南唐做过官。这下轮到柳永惊讶了,问起她的身世。虫娘长叹一声,娓娓说出自己的遭遇。
原来虫娘的父亲曾在南唐做过寿州刺史。南唐保大十四年,后周皇帝周世宗率兵攻破寿州城,虫娘父母在战火中毙命。奶娘带着虫娘逃出寿州城,辗转四方,颠沛流离。
虫娘十三岁那年,奶娘染上了时疫,眼见不保。“撷芳楼”的鸨娘见虫娘长得标致,又有一副金嗓子,便想买来充作乐妓。奶娘道:“鸨娘可以将虫娘领去教习技艺,待她艺成之后,便可接客卖艺。但她是自由之身,长大后若是遇到可心之人,虫娘愿意离开‘撷芳楼’,鸨娘不得为难她。”
鸨娘满口答应。奶娘让鸨娘立下字据,交与虫娘收好,便将虫娘交给鸨娘带走了。
虫娘进了“撷芳楼”,潜心学艺,第二年就挂牌,初次亮相便惊艳众人,莺声一起,水袖一舞,便赢来了满堂彩,成了杭州城内的头牌乐妓。不过,虫娘也十分倔强,对于那些举止轻浮喜欢动手动脚的客人,纵使许诺千金,虫娘也是说不伺候就不伺候。鸨娘为此也很头痛,却又奈何不得。
虫娘讲到这里便住嘴不说了。柳永看出虫娘似有心事,他能体会到虫娘的微妙心思,沉思一会儿,便提笔写了一首《迷仙引》: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看完上半阕,虫娘不禁呆住了!这不是以她的口吻在叙述自己学艺的经历吗?她十三岁开始学艺,十四岁挂牌接客,一炮走红。乐妓吃的是青春饭,年岁一大,嗓子一倒,便分文不值。眼前尽管红得发紫,虫娘的内心却常常有种人老珠黄的恐惧。与柳永交流时,她并没有吐露心中的恐惧,柳永却把她意识深处的恐惧给写出来了——“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短短三句话把她的内心揭示得淋漓尽致。
虫娘激动不已,再去看下半阕: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看着看着,虫娘眼眶渐红:柳永似是她肚中的蛔虫,她内心深处对自由生活和美好爱情的渴望与追求在柳永的词里纤毫毕现!
虫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嘤嘤而泣。柳永见状慌了,忙道:“虫娘,你为什么哭了?是我伤害了你吗?”
虫娘抓住柳永的双手,哽咽道:“柳七哥,你没有伤害我。我只是太感动了,因为只有你才懂我!”
柳永听到虫娘说只有他才懂她,也很感动,道:“我懂你!我当然懂你!你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担心,有太多太多的害怕。虫娘,你无须恐惧,我愿意永远陪伴你!”
虫娘感激地看了柳永一眼,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道:“柳七哥,这不现实,你游学一完就回汴京去了,永远陪伴我只怕是一句空话。”
柳永急了,忙道:“回汴京又怎么了?何妨携手同归去?”
虫娘的泪水再一次涌出来,道:“七郎,你这些话说得我好高兴。有此一诺,虫娘此生足矣!”
不知不觉中,虫娘已经把“七哥”换成了“七郎”,并且把身子依偎在柳永怀里。柳永激动得一把搂住虫娘,久久不愿松开。
柳永道:“虫娘,明日你与乐师把这首《迷仙引》排练一下,一唱出去保证又要轰动杭州城。”
虫娘摇头道:“不,我宁愿失业,这首《迷仙引》我也不会向外人唱。因为我的身世,我的心事,只属于七郎一个人。”
柳永听出了虫娘话中饱含的情意,更受感动。从那以后,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里,虫娘没见柳永说起游学的事,感到奇怪。看看新年将至,西湖临岸的水面上已经结下了一层薄冰,城中的桂花树的绿叶上也铺上一层雪花,晶莹剔透。这天,虫娘终于忍不住了,便问道:“七郎,你既说来杭州游学,怎么没见你出去拜访文人学士和名宿巨擘?”
柳永来到杭州,也想过游学的事情,只是一想起在许昌莲城书院的遭遇,内心先自怯了,哪里还敢贸然去拜访那些陌生的文人学士和名宿巨擘?没想到今天虫娘却突然提起游学的事,柳永的脸一红,支支吾吾地道:“等过完了年再说吧。”
虫娘想想也有道理,年关将至,陌生人登门拜访确实不便。柳永第一次在“撷芳楼”过年,虫娘自然要精心安排,“撷芳楼”的鸨娘也想趁新年之际好好感谢柳永,她想来想去,决定为柳永和虫娘举办一场盛大的“梳拢”宴。
“梳拢”的本意是女人梳弄头发,青楼中妓女得到某个嫖客的青睐,长期同居,嫖客就可以天天为妓女梳头。于是,青楼中就以“梳拢”来指代嫖客与妓女这种非正式婚姻的同居关系。
别的人“梳拢”,不过是办一桌酒宴庆祝一下,对内不对外;鸨娘为柳永和虫娘举办的这场“梳拢”宴却要对外公开。年前,“撷芳楼”就贴出海报:今年元宵节不接客,“撷芳楼”专为词人柳永和花魁虫娘举行“梳拢”宴。是日“撷芳楼”设下百席宴,外人尽可赴宴观典,每人纹银五十两,有意者可预订席次。
这半年来众人听的是柳永的词,唱的也是柳永的词,柳永到底长得是俊是丑,大家都想见一见,何况这是柳永与花魁的“梳拢”仪式,也算是杭州城内百年难遇的青楼逸事,花再多的钱也值得。海报贴出去才三天,除了“撷芳楼”内部留下的十五席,其余的八十五席全部售罄。
正月十五这天,杭州城挂满花灯,游人如织,有不少人拥向“撷芳楼”,见证柳永与虫娘的“梳拢”盛事。预订了席次的人高高兴兴进楼赴宴,没订到席次的人站在外面望“楼”兴叹,兴致勃勃地谈论这场青楼逸事和文坛轶闻。
“撷芳楼”的大草坪上,座无虚席。当柳永和虫娘走上花台时,全场响起一片惊喜艳羡的声音。今天的虫娘容光焕发,明艳绝伦,引来众人的惊叹;柳永那气宇轩昂的身材、风度翩翩的气质、温文尔雅的谈吐,更是令人赞叹。众人无不认为柳永与虫娘是一对天生的璧人。
柳永和虫娘致完辞,只听见玉板一敲,丝弦一响,一队花枝招展的舞女飘然而出,翩翩起舞。“撷芳楼”的姑娘轮番上台演唱柳永所写的散曲。虽说不是新曲,也是百听不厌。《木兰花·虫娘举措皆温润》《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菊花新·中吕调》《玉女摇仙佩·佳人》《倾杯·离宴殷勤》……一曲接着一曲,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出乎众人意料,待到众人吃饱喝足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虫娘竟然从座椅上站起身,向花台走去,连柳永也站起身登台。众人喜出望外:柳永与虫娘这是要联袂献艺啊!大家激动不已,草坪上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柳永站在台前向众人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子柳三变,来此游学,有幸结识虫娘。‘撷芳楼’的妈妈为我俩举办了这么盛大隆重的‘梳拢’仪式,为了感谢妈妈和来宾的盛情,我新写了一首《迎新春》由我伴奏,虫娘演唱,祝大家新春快乐!”
说罢,柳永走到一个乐师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长笛,凑到嘴边,吹出悠扬的笛音。虫娘在笛音的引导下飘然而上,漫卷长袖,引吭高歌: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佳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萧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荫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虽说只一支长笛,那清雅悠扬的笛音也衬得虫娘的歌声有如林籁泉韵,娓娓动听。众人沸腾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大家都不愿离去,还想再听第二遍、第三遍。鸨娘跳上花台,道:“新词刚刚草就,连器乐都还未配,我让他们明天抓紧时间配器合乐,排练成熟,到时将一首完整动听的《迎新春》献给大家。”
听了鸨娘这番话,众人这才散去。随着众人的离去,虫娘再出新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接下去的一个月,“撷芳楼”游客如织,都是冲着《迎新春》来的。
这一个月来,虫娘忙于献艺,没有顾得上柳永游学的事情,看看二月过半,柳永还没有出去拜访学究的意思,这天,虫娘又旧事重提,道:“七郎,年也过完了,已是二月中旬了,你游学之事怎么安排呢?”
虫娘突然又问起游学的安排,柳永还是支支吾吾的,虫娘见状,道:“七郎,‘撷芳楼’虽是温柔之乡,这里的温柔,享得了一时,享不得一世,哪怕是七尺伟男、须眉大汉,在温柔乡里泡久了,也会泡得骨酥身软、志沉心颓。你既来游学,就该莫忘初衷,出去结交文人学士,博采众长,增长学识,将来科场相搏,一举成名才是。”
柳永听见虫娘说到“科场相搏,一举成名”八个字,不觉心中一动。柳家乃簪缨世家,科举成名不也正是他的夙愿吗?想到这里,柳永诚恳地道:“虫娘,你说得对,男人当以功名为重,我确实应该出去走走,只是我不了解杭州的情况,不知道该去拜访谁。”
虫娘道:“杭州城内耆宿甚多,我觉得你首先该去拜访一下林逋先生。”
柳永一怔:林逋是谁?
也不怪柳永孤陋寡闻,只因林逋生性孤高,比柳永大二十来岁,隐居西子湖孤山上。林逋早年曾在江淮一带游历过,非常有名气,汴京知道林逋的诗词出类拔萃,市井文人学士却未闻林逋之名。
虫娘收集过林逋的一些诗词,拿出来给柳永看。柳永看到林逋的第一首词就是一首《长相思·吴山青》: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林逋的这首《长相思》就同柳永的那首《迷仙引》一样,都是以女人的口吻写的,柳永的心里就感到亲切;而林逋写男女的离别之情,那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节奏和清新优美的语言,让柳永拍案叫绝。他饶有兴趣地看下去,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惊叹,特别是林逋《山园小梅》诗里那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让柳永自愧弗如,道:“这位前辈我一定要去拜访,好好向他请教请教。”
虫娘见柳永终于愿意走出“撷芳楼”去拜访林逋,非常高兴。二人沐浴更衣,柳永带上拜帖和作品,与虫娘一起出发去西湖孤山。
孤山位于西湖西北角,因为山上遍栽梅花,所以又称梅屿。二人乘舟过湖,弃船登岸。二月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柳永和虫娘远远就闻到了梅花的幽香,沁人心脾,神清气爽。梅林间有一座茅庐,柴扉洞开,门前摆着石桌石几和一尊炭炉,炉子上架着一个铜壶,一个小童正手执一把蒲扇,坐在炉前烹茶。
柳永走上前朝小童拱手一揖,道:“小童请了!汴京柳三变游学杭州,特来拜见林前辈。这是我的拜帖和拙作,请小童通报。”
小童没有接柳永的拜帖,道:“原来是京城的柳先生,久仰!久仰!我家先生不在家,去山里闲游了,柳先生的拜帖和大作,小子不敢擅接。”
柳永问道:“既如此,我们在此等等他。”
小童见二人没有离去的意思,便招呼二人坐下,给二人各自斟了一杯热茶。茅庐之侧有个竹笼,竹笼里关着一只鸽子,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小童嫌它鸹噪,打开笼门放出鸽子。鸽子振翅飞翔,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飞得无影无踪。
柳永和虫娘坐在桌边品评香茗,茶的香馨与梅花的幽香混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虫娘环顾梅林,赞叹道:“孤山碧波环绕,山间花木繁茂,此间胜景,宛如仙境,真是太美了!”
柳永道:“你要是喜欢这里的景色,我们在梅林里也结一茅庐,我陪你在此住下如何?”
虫娘笑道:“孤山虽美,却隔绝红尘,也只有林老前辈这等清逸淡泊的高人才能受得这隔绝红尘的寂寞。像七郎这样喜欢繁华热闹的性情中人,只怕在此住上三天就逃之夭夭了。”
柳永被虫娘说中心事,哑然失笑,道:“虫娘,还是你了解我。那就等我们在红尘中玩够了,再来此居住。”
虫娘沉吟未答,若有所思。
二人在茅庐前等了几个时辰,仍然未见林逋归来。柳永与虫娘只得下了孤山,回到“撷芳楼”。过了半个月,柳永与虫娘二次来到孤山拜访林逋,白白候了几个时辰,仍未见到林逋。又过了一个月,二人第三次来孤山拜访,不料还是扑了个空。柳永沮丧地道:“林前辈与我动如参商,恐怕一辈子都见不上了。”
虫娘也叹道:“七郎休要沮丧,林前辈的事我们暂且放一放,先去拜访别人也行。我打听过了,杭州有个杜老学究,也是饱学之士,我听人说,杜老对理学研究颇深,杭州城大大小小的书院,院中教授都是出自杜老学究的门下。”
理学、书院、学究、门生,这些词蓦然勾起了柳永在许昌城內那难堪的一幕,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低头不语。虫娘察言观色,道:“七郎,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